學達書庫 > 林達 > 總統是靠不住的 | 上頁 下頁
八〇


  對於價值觀的唯一認定,一走極端就是排斥異端甚至迫害異端。這在過去和現在,在美國和其它地方,都屢見不鮮。道德觀和宗教信仰一旦走向淨化,就可能發生迫害異教。北美洲從一開始移民,就有過清教徒對於教友派的迫害。民族自豪感一旦走向極端,就可能走向種族歧視甚至種族奴役。這在美國歷史上,有過對印地安人不公平和對黑人的奴役。政治理想一旦走向極端,就可能發生政治迫害,比如美國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的教訓。

  事實上,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逐漸醒悟,並且逐漸從各種各樣的狹窄走向寬容的歷史。只是有的地區醒悟得早一些,有的地區醒悟得晚一些罷了。應該說,美國也不例外。只是,寬容是要支付代價的。它的代價就是把價值評判交給每一個個人。它的限度是不得傷害他人。這樣,人們有了無窮盡的價值選擇,也開始有了痛苦。但是,這種痛苦是在本質上有別於一個「純淨」而狹窄的社會,強加給某一個社會群體的痛苦的。

  因此,這個世界仍然不完美,但是,這是世界發展的一個進步潮流。在美國,保守派的問題不在於他們留戀以往的平靜,也不在於他們宣傳的種種道德價值觀是否正確,而在於他們沒有意識到,在美國這樣從一開始就以「人生而平等」為自己基本出發點的國家,居然也因為歷史的局限性,在走向真正平等的道路上曾經走過許多彎路。而這些彎路的根源正是某一些文化的文化優越感。這種優越感之所以很容易走向極端,正是它的基礎仍然是不平等,它是以忽視其他文化的價值觀來實現的。

  美國的保守派竭力把美國在歷史進程上所發生的,使人感到羞恥的不平等現象視作偶發事件,而把這些事件和他們所追求的狹窄的單一價值觀割離開來。他們承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但是那與他們所追求的道德高尚的社會無關。他們始終無法理解,哪怕追求的是再完美目標,只要是具有排他性的,就會輕易走向極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個事與願違的黑影就會在後面緊緊相隨。

  所以,在美國的保守派和自由派的爭執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就是保守派的電臺節目中,總是在宣傳自己的觀點的同時,對自由派的一切憤怒指責甚至破口大駡。但是,自由派的「談論節目」幾乎沒有什麼義正詞嚴的時刻,他們常常只是輕鬆地對保守派的憤怒開一些玩笑,甚至作一些自嘲。

  這種區別,保守派一直認為,這是因為自由派理屈詞窮的緣故,「他們根本就沒有道理,他們根本就講不出我們有什麼不對」。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說法也有一定的正確性。就是,在自由派看來,這個世界的價值觀是多元的,他們無意去指責別人的選擇。所以,這場持續不斷的爭論一直在以一種滑稽的形式進行。一方在說,我的觀點就是正確的,你的觀點就是錯的。而另一方卻在說,你可以相信你的觀點,我也可以相信我的觀點,這並沒有什麼矛盾。這種出於觀念性的不應戰,卻常常使得對方更為相信自己的正確以及對方的怯弱。

  而從更進一步來說,保守派的這種「堅持真理」的觀念特徵,有一種我們掌了權,就要帶領迷途的羔羊回到正道的勁頭。而這種勁頭在自由派看來是危險的。因為,自由派的多元文化特徵,更傾向於由個人決定他的價值取向。也許有某些人,他們的價值取向是會通向痛苦的,但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也許他繼續走下去,也許他會逐步轉變,但是,這是他自己的事情。也許有一些人會走向毀滅,這的確是一種社會代價。但是,如果動用政府的力量去號召甚至規定人們的價值取向,這將是一種可能帶來災難性後果的倒退行為。

  我們以前就聽說過,現在還時不時聽說,有一些小教派,相信世界末日將來臨,然後組織集體自殺。近來最有名的是「太陽神殿教」。看著好端端的年輕人走火入魔,有人叫起來,政府怎麼不管管。美國政府此時確實很為難。不要說行政分支管這事兒無法可依,就是立法分支也在憲法第一修正案的限制之下,「不得立法」干涉民眾宗教自由或提倡某一宗教。聯邦調查局只能說,民眾私下的宗教活動,不管形式如何,只要不觸犯法律,我們是不能管的。民眾在得知這種自殺教派的消息而震驚之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將來還會有人走上這條路。政府不能管,民眾也不想讓政府管,或者說他們不敢讓政府管,因為這事兒一管開頭就難有邊際,民眾擔心宗教自由沒了保障。

  這時我又不由地想到,美國兩百年前的建國者之一,托瑪斯.傑弗遜。他當過兩任的美國總統,但是,在他親手撰寫的墓碑上,卻對此一字未提。他在臨死之前,回顧自己的一生的時候,他覺得只有三件事,在他經歷豐富的人生中是最有意義的,他希望他的同胞能夠記住。因此,這三件事刻在了傑弗遜家族墓園中簡樸的墓碑上:托瑪斯.傑弗遜,是美國「獨立宣言」的起草人;是「弗吉尼亞州宗教自由法」的起草人;是佛吉尼亞大學的奠基人。

  「獨立宣言」我們已經都很熟悉了,儘管美國的歷史也走過種種彎路,但是,之所以它還是能夠相對平穩地走到今天,沒有發生大的偏離,和托瑪斯.傑弗遜在「獨立宣言」中非常樸實地表達的「人生而平等」的基本思想所指出的方向,是密切相關的。那麼,「佛吉尼亞宗教自由法」為什麼如此重要呢?

  因為,正是這個法案第一次明確政教分離的原則,使得美國在西方國家成為政教分離的先驅。在當時,美國各州還是受到英國國教的影響,而從這個法案開始,政治和宗教徹底脫離。而政教分離的更進一步的意義,就是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徹底脫離。政府的功能是受人民的委託管理公眾事務,而沒有任何權力干預或者指導人民的意識形態。這個法案的文字風格,有著十分鮮明的「美國風格」,非常平實質樸,十足的「大白話」,使得普通平民都能夠輕鬆理解。

  這項法案是在1786年1月16日由弗吉尼亞州議會通過的。當年通過這個法案的議會會址,今天已經變成了一個停車場。但是,在停車場的兩面巨大的牆上,整面牆壁做成廣告,告訴人們這是著名的「佛吉尼亞宗教自由法」被州議會通過的地方,有一段法案的摘錄和醒目的托瑪斯.傑弗遜的名字。廣告的色彩非常鮮明,使我在冬日下午的陽光下,在那裡站了很久。

  兩百多年前的托瑪斯.傑弗遜,似乎就已經徹底領悟了在兩百多年之後還是有很多人無法理解的平等思想,以及必須由立法的形式確定下來的人的價值取向的自由和平等。這個法案是這個世界向著寬容和多元邁進的一個里程碑。

  對於一個迅速變化的多元社會所產生的問題,使得美國的保守派產生困惑和不滿,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類畢竟有許多本原的東西是如金砂一般,在時代變化的水流沖刷下,會依然留在河床的底部。因此,人類在快速發展的過程中受到巨大的衝擊,重要的是維持一個反思的功能,而不是在過去的時代抽象出一個「絕對的真理」,更不是荒謬地相信,迫使大家遵從這個「絕對真理」,「過去的美好」就能夠在「現在」被複製。因此,保守派的積極意義應該是從他們的角度和人們一起進行反思。

  其實,不僅是美國的保守派,所有的人,包括美國的自由派在內,都對於人類社會在技術刺激下的快速變化,都感到程度不同的擔憂。自由派在美國整個社會的多元和寬容局面形成以後,立即面臨科學技術加速發展的推波助瀾。在這種情況下,能在發展的波瀾中不被沖走,亦不隨波逐流,就顯得十分重要。實際上,對於人類發展,包括對於科學技術發展在內進行全面反思,也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一個重要潮流。儘管,發展的衝擊力太大,人們顯得沒有充裕的時間也不可能完全停下腳步來思索。但是,陶醉在發展之中,單純地為此叫好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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