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總統是靠不住的 | 上頁 下頁
七九


  因為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共和黨的主流對於民意的判斷,一直是比較謹慎的,因此作為政綱提出的論點也就不敢過激。這樣,保守派的民眾也就很久沒有機會在聽競選者演說時,有這麼「痛快」過。因為布肯南的一些言論,他們以前只可能在保守派電臺的「談論節目」中聽到,現在居然公然出現在競選演說中,尤其令一些極端保守派感到歡欣鼓舞。

  布肯南提出許多極端的主張。他有十分出色的辯論才能,言論不僅具有很強的煽動性,還具有挑釁意味和攻擊性。二十多年前,他還年輕的時候,就是尼克森總統演講稿的撰稿人。他反對墮胎,並且自稱為一個基本教義派的信徒,這個教派主張相信聖經上的每一個字,同時對達爾文的進化論嗤之以鼻。布肯南在回答一個專欄作家的問題時說,「你可以相信你是猴子的後代。我可不相信,我認為你是神的創造物。」他因此而贏得右翼宗教團體的極大支持。他反對環境保護,表現出帶有明顯的種族偏見和鄉土排外情緒的「人民至上」的民粹主義。把極端保守派的「愛國主義」發揮到貿易保護主義和絕對的美國利益為上。反對自由貿易,宣稱對日本商品都要課以百分之十的關稅,等等。

  布肯南多次攻擊鄰國墨西哥,並宣稱他當政以後要在墨西哥邊境動用軍隊和築起高牆,以阻止非法移民。同時,他對合法移民的態度也非常苛嚴。他主張在五年內禁止合法移民和徹底取締非法移民。甚至在他的講話中,時時露出種族偏見的傾向。後來新聞界報導,在布肯南競選總部的一名副主席,曾多次參加白人至上主義組織和右翼民兵領袖的集會,結果這名副主席迅速辭職。

  布肯南在共和黨初選中,獲得了極端保守派的熱烈擁護。一開始,杜爾都似乎有敗在布肯南手中的可能性。我的自由派朋友曾經對我說,要是讓布肯南當美國總統的話,他可就要考慮離開美國了。最終,共和黨初選的結果,還是比較溫和的杜爾占了上風。但是,這場初選給美國民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給共和黨帶來了很大的衝擊。

  曾經有人評論說,共和黨初選階段的激烈競爭和互相攻擊,使得克林頓坐收漁利。但是,實際上事情並不那麼簡單。通過共和黨初選的無數場演說和辯論,共和黨所堅持的理念,在現在這一歷史階段的觀點,對美國人來講就認識得比較全面了。當然布肯南的觀點並不是主流共和黨的觀點。但是,人們可以找到他們在理論根源上息脈相通的地方。通過共和黨和保守派的民眾對於布肯南不算太低的支持率,人們也可以看到,在一些類似移民浪潮過於兇猛這樣的社會問題的觸動下,保守派的觀點是很容易被推向極端的。

  我們曾經說過,美國人選總統實際上是在選一個理念。那麼,在今天的美國,人們在向著怎樣的一個方向在走呢?我想,今天的世界,任何一個地區都不是封閉孤立的,更何況美國這樣一個從來就開放的國家。因此,美國人的走向和世界潮流是分不開的。這樣來看的話,也許更容易一些。

  共和黨的杜爾在競選的時候,提出的一個口號就是,我們需要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架起一座橋樑。這是很能夠代表共和黨的理念的。因為,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在來美國以前,我一直以為,只有中國這樣曾經有過封閉歷史的國家,一下子開放,才會產生對於變化太快的世界無所適從的感覺。印象中的美國,是一個多麼眼花繚亂的地方。

  記得我到美國的這一天,正是這裡的「萬聖節」,也有稱為「鬼節」的。這是一個非常美國化的節日,在這一天裡,孩子們可以四出去要糖果,如果你不給的話,他們有權利給你製造一點淘氣的小麻煩。但是,這並不僅僅是孩子的節日。在這一天,人們可以戴上面具,化妝成各種人物甚至可怕的魔鬼等等,可謂是「牛鬼蛇神紛紛出籠」。總之,可以搏人一笑,也可以嚇人一跳。前兩年,記得我們這個城市裡,「萬聖節」晚上眾多出來遊蕩的化妝人群中,得到大家一致公認的最佳構思,是一個女孩子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懷了孕的修女」。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節日夜晚到達美國。可是,當我還沒出機場大廳,就迎面遇上了幾個「萬聖節」的「孤魂野鬼」。問題在於,我看到他們之後,竟然絲毫沒有感到有什麼意外。我的意思是說,並不是我不覺得他們「奇怪」,而是我想像中的美國人本來就都是十足「先鋒前衛」,奇形怪狀的。

  可是後來我才發現,平時,絕大多數的美國人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正常。和老一輩的美國人聊起來,才知道他們小時候,要是不好好讀書,一樣要挨老師打手心,哪象現在的美國孩子,碰也碰不得。他們對於這個新世界新美國的困惑,比我還要深重得多。他們會痛苦地舉杯邀我為「失去的美國」乾杯,老淚縱橫。

  我終於發現,我們都大大上了美國傳統歌舞劇的當,在那一排排高高踢起大腿的女孩子的滑稽表演中,我們基於自己的文化背景,十足把美國人與生俱來的幽默統統解讀成了「厚顏無恥」。實際上,儘管保守的內涵與我們不同,過去的美國也是屬於一個非常「保守」的地方。

  美國的變化產生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和中國文化革命的時代恰巧吻合。中國「革命」的各種資訊跨千山越萬水地傳到美國,也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美國「革命」的種種消息再回饋回去,聽上去好象也已經和中國革命的模樣差不多,好象他們正在努力向中國靠攏。這種陰差陽錯等我以後有了機會,一定要好好和你聊聊,實在是很有趣。

  不管怎麼說,在美國那也是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當風暴席捲而去,雨過天晴,許許多多已經在原來的安靜生活中習慣了的美國人,期待著能夠恢復往日世界的平靜。但是,他們發現,美國已經不再是原來的美國,世界也已經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他們也面臨著無可奈何亦無所適從的痛苦,這種痛苦至今未消。因此,才會有杜爾在競選時的口號,「我們需要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架起一座橋樑」。因為在大量的跨越了兩個時代的保守派民眾來說,過去和現在之間是斷裂的,中間有著一條被生生拉開的峽谷。

  有許許多多觀念似乎沒有被延續,杜爾想宣傳的理念,他想做的事情,正是架起一座橋樑,把那些遺留在「過去的彼岸」的一切,引回這個迷失了的「現實的此岸」。他們堅信他們自己不會有錯,錯了的肯定是這個世界。所以,他們一再強調的一句話是「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如果不是對「真理在自己一邊」持有信心,是不敢這樣教育這個世界的。

  我發現我的許多自由派的美國朋友,也贊同保守派的許多具體觀點。例如一些和過去的平靜歲月緊緊相連的道德觀念。例如,要維護家庭,反對吸毒,要增強責任感,等等。他們無法接受的,是保守派確認只有一種價值觀。在他們的價值觀內,就宣稱「對就是對的」,出了他們的價值觀,就判定「錯的就是錯的」。不論你所堅持的這種價值觀是多麼美好,當你要求這個世界只局限於一種價值觀的時候,當你的價值觀不僅僅表現在嚴以律己,還發展成苛以待人的時候。這種價值觀就可能是禁錮思想的,也可能是危險的。因為它很容易走向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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