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總統是靠不住的 | 上頁 下頁
七四


  這樣一來,就從根本上剷除了種族歧視的基礎。儘管種族問題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情。在美國如此眾多的種族在一起發生相當密切的聯繫,各種衝突是難以避免的。尤其是,許多問題的產生是基於個人的經歷和生活的經驗。每一個民族生活在這裡,實際上都有入鄉隨俗和尊重他人,尊守一個多民族社會的公德這樣的問題。如果,人們來到「中國城」,總是發現非常髒亂和不講禮貌的情況,基於個人經驗,也就會產生對這個民族的偏見,在這種情況下,很難說責任是只是一方的。

  例如,我們的鄰居傑米老頭,是個非常好心的保守派的美國老人。他們夫婦年齡很大了,但是對於我們這樣新搬來的亞洲人,還是竭力予以關心照顧。有一次,他特地關照我們:要儘量避免和黑人打交道,「他們很壞」。他這樣說絕對是善意的,怕我們遇到什麼麻煩。我們也相信,他的看法基本上來自他曾經有過和某些黑人打交道的不愉快經驗。

  相對來說,我們遇到的一些自由派的年輕人就更為理性。他們受到根深蒂固的多元文化和平等思想的影響,因此他們竭力去超越自己的個人經驗,而堅持維護這樣一種理想。我們有個叫大衛的年輕朋友,他是個藝術家,畫得相當好。當我有一次和他談起種族問題的時候,他告訴我,他住在佛洛裡達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被四個黑人搶劫,他們用手槍頂著他,搶走了他身邊所有的錢,還拿走了他的衣服。總之,當時他感到極為驚恐,而且非常狼狽。此後,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遇到黑人,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感到害怕。

  他作了很大努力讓自己恢復正常的心態,並且仍然說服自己並且堅持相信,這件事情的發生只能說明,搶劫的這幾個黑人,他們個人是罪犯,但是,與黑人這個種族並沒有關係。他還告訴我,有一次他被抽中成為一個黑人搶劫案件的陪審團候選人,在初選的時候,他在約談中被問到,他個人是否有被搶劫的經歷。他如實回答之後,司法部門沒有讓他進入陪審團,這是司法部門的通常做法,就是要避免有因為個人經歷而形成偏見的人進入陪審團,以免影響公平審判和損害被告人的公民權利。大衛對我說,實際上,他倒是個例外,如果讓他進入陪審團的話,他一定會保持公正,他堅信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我也很相信他。然而,他能夠這樣超越個人經歷而保持理性,確實非常不容易。

  當然,在今天的美國,代表著保守派觀點的共和黨也不敢表現出有任何種族歧視的傾向,而且也同樣在他們恢復美國傳統觀念的旗幟下,集合了包括黑人,亞裔等各個民族民眾在內的支持者。但是,在保守派的美國人中,儘管他們承認「人生而平等」的最基本思想,可是,他們中間還是有一部分人,是相當容易形成種族偏見的,尤其是在美國保守勢力比較強的南方。也許,這是因為在他們的思想體系裡,沒有多元文化的概念。也許,是因為在他們曾經生活得平和的美國,種族隔離也是他們生活中已經習慣了的一部分。因此,極端保守派的激進分子,幾乎都是有程度不同的種族偏見的。而自由派的多元文化觀,則對於種族偏見清算得比較徹底。

  然而,涉及到的這些問題都不是很簡單的是非判斷,有很多複雜的因素摻雜其中。比如說,自從自由派思想在美國逐步盛行,人們也常常陷入困惑。由於對於多元文化的極度信奉,對於任何一種非傳統的文化現象和社會現象,自由派都基本上持「理解萬歲」的寬容態度。這也使得原本除了法律之外,還依靠一定的倫理道德所維持的社會寧靜被嚴重打破了。甚至自由派中一些走火入魔者,把自由派的寬容精神轉化為對自己行為的無約束,產生了大量的社會問題,也使得犯罪問題日益嚴重。

  一個十分極端的例子是紐約的一名法官。在員警截獲一輛當場查出大量毒品的車輛時,兩名運毒嫌疑犯拒捕試圖逃跑,最終被獲。在法庭上,這名自由派的法官宣稱,這個地區的員警屢有侵犯人權的行為,因此,這兩名被告見到員警就本能地想逃跑是情有可原的,是員警的壞名聲把他們給嚇壞了。這麼推理下來還是員警不好,因此,宣告被告無罪,當庭釋放。這條消息一公佈,引起輿論的強烈不滿。最後,該名法官被迫辭職,並且在辭職之前向員警作了道歉。但是,這個例子在競選時,自始至終成為共和黨攻擊克林頓的有力證據。共和黨要大家注意,如果讓具有自由派作風的民主黨掌了權,還怎麼了得。

  又如在近二,三十年來,美國青少年懷孕的問題就日益嚴重,發生在黑人社區的青少年懷孕情況特別多。極端的自由派就認為,這是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價值觀,在我們的文化中,也許對於十四歲懷孕有負面的價值判斷。但是,在黑人文化中,這個年齡懷孕也許就是正常的。而且,我們還可以在許多非洲國家找到大量實例,那兒部落裡的黑人女孩這個年齡都已經有孩子了。所以,我們指責她們實際上是一種文化歧視,我們應該理解這樣的文化價值觀。

  聽上去這種邏輯一點毛病也沒有。但是,問題在於,這不是一個封閉的文化社區,換句話說,這畢竟發生在現代的美國,而不是非洲叢林的部落。在一個叢林裡,自給自足的部落生活自有辦法養活這樣的媽媽和孩子。他們還是自然的一部分,還沒有從自然中異化出來,他們有自己在大自然中求生存的方式,的確,在那裡,一切都是自然的,當然沒有現在美國人所面臨的價值判斷上的問題。

  可是,現在這是發生在各個民族共同生活的現代美國。社會必須維持他們母子起碼的生活水準,而不是讓他們在叢林法則中強者生存,自生自滅。他們自己對於生活也已經有了現代文明社會的要求。也就是說,他們已經不是生活在一個封閉自圓的價值體系之中。最終,這些青少年懷孕的後果,都是由具有現代文明價值體系中的民眾,以他們的辛勤勞動繳納的稅金予以負擔。這當然使得保守派對這樣的「理解」無法贊同了。

  問題在於,一些極端保守派在表達他們類似的反對意見的同時,使得聽的人總是感覺他們實際上還是帶有種族偏見的傾向,這種傾向所引起的反感往往淹沒了他們意見中合理的部分。總之,各種複雜的因素,也包括感情因素,使得許多爭論本身變得膠著難纏,理性的東西反而無法剝離出來。

  儘管,有種族偏見的人在保守派中間,也只是一小部分極端分子。但是人們對於保守派在種族問題上的態度,總是感到不信任。這也是有歷史原因的。因為在六十年代,黑人要求取消美國南方的種族隔離的民權運動中,自由派是站在黑人一邊的,而大量保守派是反對取消種族隔離的。

  自由派的反越戰運動和他們的許多觀點,都是和黑人的民權運動在同一個時期出現,成熟和發展起來的。甚至使得自由派以及此後的一代代美國年輕人,令他們徹底解脫思想束縛的現代音樂和現代舞蹈,也是從黑人音樂和黑人舞蹈發展起來的。他們之間有著文化中深入血液的聯繫。而美國的保守派,儘管現在三十年過去,時過境遷,新的一代也已經成長起來,他們大多數人都多少改變了種族偏見。但是,他們的文化脈絡上,是完全不同的一條路徑,因此,他們和非傳統美國文化的異族文化,總是隔著一條鴻溝。

  所以,我們也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從文化傾向來說,絕大多數的美國黑人幾乎是天生傾向于自由派的。而在這裡同為少數民族的亞裔,卻在文化認同中,更容易接受美國保守派的觀點。亞裔在美國的人口比例,遠遠低於黑人。尤其是在六十年代民權運動的時候,亞裔人數還遠遠低於現在。和老一輩的亞裔移民聊起來,他們覺得,黑人在民權運動中的艱苦奮鬥,使得當時對此沒有什麼動作的亞裔,卻享受了黑人爭取有色人種平等權利的成果,「白白揀了個大便宜」。

  美國的亞裔,在文化認同上,始終和黑人文化有較大的距離。在亞裔的文化背景中,倒是非常容易接受美國保守派的社會理想。以至於在亞裔的移民家庭中造成兩代人的衝突是非常普遍的。在美國出生的亞裔新一代,和美國的年輕人相處,他們中的很多人和自己的美國同學沒有什麼區別。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和上一代就會有很大的觀念上的差別。一般來說,人們在評價這一類情況的時候,總是把它歸結于亞洲文化和美國文化的差異,實際上,更確切地說,這是亞裔文化和美國自由派觀念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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