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總統是靠不住的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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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說,他們既然沒有什麼「崇高的社會理想」,設計藍圖的任務也就輕得多了。那麼,他們還憂慮什麼呢?他們憂慮的竟然就是那個「獨立宣言」裡簡單的個人理想不能實現。他們要的東西很簡單,沒有什麼深奧的。所以,他們對於自己不要什麼,也就比較容易搞清楚:他們不要阻礙上述的個人理想能夠得以實現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就是專制與暴君。 但是,一個集中的中央政權如何就能保證不演變成一個專制的暴君呢?這是幾年來他們一直沒有解決的難題。所以,他們也一直在躲著這個難題。如今,他們並不是已經找到了解答,懷著胸有成竹的輕鬆心情而來,他們是被現實逼到這個制憲會議上來的。所以,會議桌上始終籠罩著一團愁雲。 這團愁雲並不是毫無來由的,他們眼前有一個現成的前車之鑒。這就是在發生在一百多年前,他們都很熟悉的英國革命。當時,北美還是英國殖民地,所以,這段歷史就如同是發生自己「兄弟」身上,對大家都意義非凡,產生的刺激也特別強烈。 在英國革命中,有一個眾所周知的重要人物克倫威爾。他在國會反對國王的革命中,從一個國會議員到組織一支無往不勝的軍隊,成為一個傳奇式的英雄。但是,在革命獲勝,共和之後,他很快持軍權實行獨裁統治,宣佈自己是「護國公」,成為英國歷史上無數暴君中的又一個暴君。當時的英國早已熟悉了三權分立的理論,既有國會也有憲法,但是克倫威爾照樣獨攬了國家的一切實權,動輒解散國會,憲法形同虛設。英國「革命」硝煙未散,英國人就又一次失去了自由。「革命」的結果只不過是換了強權人物,只是不叫「皇帝」而已。 如今,他們坐在一起制定美國憲法,克倫威爾的幽靈就在他們面前飄蕩。他們一定預見到了「中央政權」一經形成,就會利用手中的國家資源自我擴張。政權本身就會變成一個具有最強生命力的怪物。但是,我常常會懷疑,在一切技術都還處於初級階段的美國,他們是否可能預見到後來這個國家的發展。如果他們能夠預見到今天美國的模樣,預見到今天美國政府的超級規模,他們是否還會有勇氣,為這樣一個「巨無霸」的誕生作助產士? 不管他們何等憂慮,幾年來的事實使得爭執變成共識。他們沒有退路,只能一起坐下來,不完成憲法,不走出這間屋子。 說真的,我第一次讀著名的美國憲法,才讀了一會兒,就改「讀」為「翻」了,一翻就速速翻完放下,再也不想去碰它了。它和我原來想像的太不一樣。這個憲法文本極其枯燥,裡面甚至一點沒有通常的國家最高大法都應有的關於立國之根本的大道理,也沒有什麼華麗漂亮的說詞。這個憲法真可謂典型的美國風格,它是用大白話寫出來的,活象一張權力結構的設計藍圖。一句句話單調得如同設計圖上的線條和數位。 你知道我這個人,最怕看單調枯燥的東西。所以這一放我就放了很久。直到很久以後,我看著美國政治舞臺上一幕幕活生生的演出,終於意識到這五花八門的悲喜劇都是有規律的,而這些規律是和這部二百年來不曾修改的憲法有關的,我才硬著頭皮正襟危坐,認認真真把它讀完。然後,居然又讀了一遍。這一讀,還真從枯燥中讀出不少味道,真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 我的感覺,這就是一個設計精巧的「收銀機」。它的設計思想說穿了非常簡單,這和我前面介紹的收銀機的設計思想別無二致。那就是,坦白地承認一個事實,人是靠不住的。必須用一種機制去刪選不可靠的人,同時用這種機制去限制和規範人的不可靠的行為。 因此,用不著對權力本身去作什麼定義和思辨,這些對於美國人都成了多此一舉的廢話。他們只知道實實在在地想,如果這個「收銀機」的設計是成功的,那麼,權力自然還控制在老百姓手裡,不說也罷。如果整個設計失敗了,那麼,你在憲法裡再廢話說這是人民的政府,也是白搭。於是,一番本來可以放著看看滿漂亮的話,就讓他們給省略了。 他們設計的第一步就是權力的分割。立法,行政,司法這三大權力的分割,就是這樣產生的。他們還遠遠不滿足於此。還對這三大分支又一層層繼續切割。使得這三個個權力分支活象菜刀下的三根胡蘿蔔一樣,被切得截截分開。聯邦,州,市,縣,直至雞毛小鎮,都擁有自己一套完整的權力構架。它們之間沒有條條結構的上下級關係,它們都是獨立的,各自為政的。 例如在美國的司法系統中,聯邦法院對地方法院並不存在領導關係,司法系統並不是一根完整的胡羅蔔。各個州有他們自己的州憲法,州一級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和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之間也沒有什麼關係,前者並不是後者任命的,而是該州的老百姓根據他們的州憲法選舉產生的。 權力切割的原則就是,寧可切得支離破碎,自相矛盾,也不要全面統一,高度集中。 儘管有了權力的分割,他們仍然擔心,統一的聯邦政府是否會變得大權獨攬,象英國國會一樣,向地方上課以重稅,使各州日子難過。他們還擔心經過分割以後的權力,其中的某一分支仍會伺機自我膨脹。他們已經看夠了英國的政治鬧劇,在那裡,儘管有著類似三權分立的結構,但是,權力分支時時都會膨脹,行政一膨脹就解散國會,國會一膨脹就推翻行政,搞得國無寧日。打開英國歷史,一大堆走馬燈一樣的上臺下臺,還沒看頭就暈了。他們可不想讓美國也蹈其覆轍。 在聯邦政府的三個權利分支裡,最讓他們不放心的就是行政機構的總統了。因為,儘管經過了權力的分割,要使行政分支成為政府一個有效的執行機構,仍然必須使它握有諸如軍隊,財政等等大權,而總統就坐在這些大權的頂端。這些權力,在他們看來,無異于錢箱裡的現金,怎麼才能防止總統不被誘惑,不在條件合適時也利用這些權力做一回帝王夢呢? 對這樣的擔憂你一定不會感到奇怪,也不大會有哪一個中國人認為他們是杞人憂天,因為這樣的歷史對我們都不陌生。這使我想到袁世凱稱帝的故事。你想像一下,他看著皇帝的龍椅,知道自己只要向前走那麼幾步,一轉身,坐下,從此,所有的人就都得給自己叩頭了。對於他,這是多麼擋不住的誘惑。而他身邊那些文官們,只需輕輕推他一把,從此,也就從一個普通官員變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臣了。他們又怎麼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推。那幫小妾們,只要上前一扶,一回頭,她們也就都成了王妃娘娘了,她們怎麼會不去扶。這是多麼迷人的魔術。 大家此後對於袁世凱「短命皇帝」的嘲諷,我常常懷疑只是一種自我安慰。我可從來不敢低估皇帝的生命力,更不敢低估中國人對於皇上的接受能力,而且,總會有一幫人孜孜不倦地告訴老百姓,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皇上。 我們還是回到美國的制憲會議吧。美國的建國之父們知道,他們的生命是短暫的,而美國這個新生兒卻會生長並且長久地存在下去。子孫後代的美國人將要經歷無數個總統。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他們不能不為他們的後代,以及在未來懷著同樣理想將要進入這個國家的人們做點什麼。否則,這些人的個人理想無疑遲早會被葬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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