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總統是靠不住的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們以前在中國的時候,就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說是美國人要是遇到一件棘手的活兒,會先花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去發明一個機器,然後在剩餘的時間裡用這個機器把活兒幹完。到了美國之後,我們發現,作為一種思維方式來說,這個說法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刨去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效率的因素。美國人好象確實比其他地方的人,更信賴一種機器或者說一種機制的作用,而不太願意輕信人。

  這怎麼說法呢?例如,從一個非常具體細節的角度來說,美國人的工具特別發達。哪怕你是再好的工藝師,他會承認你作為一個手工藝藝術家的技術水準,但是從技術本身的角度來說,他更信任機器和工具的作用。當他需要的不是一個需要從藝術角度去欣賞的藝術品,而是一個實用產品的時候,他毫無疑義會放棄手工操作。他會寧可去買一台機器或者是一套工具,以保障一個技術動作的成功,也不會去雇一個高超的手藝人。原因很簡單,人總是會犯錯誤的。

  剛來的時候,我們很喜歡逛這裡的建築材料商店。很快發現店裡的油漆部向顧客提供幾百種油漆顏色的色標。你從中選了自己需要的顏色,拿上這張色標,售貨員就可以馬上給你調製好同樣顏色的油漆。看到這裡,你千萬不要以為美國商店裡都雇的是技術高超的八級油漆工。相反,調製油漆的小姑娘對此根本一竅不通。她所要做的只是查一下實驗室事先做好的比例配方,照方辦理即可。所以在美國從來沒有聽說過在這方面可以「拿一把」的「老師傅」。美國邏輯很簡單,小姑娘手裡的配方是不會錯的,再有經驗的老師傅也有出錯的時候。

  這樣,我們可以再進一步去看看收銀機的意義。你可以看到,「人」的品質與素質,都不必再由雇主去操心。因為這一切都在收銀機整個機制的監督控制之下。邏輯也很清楚。雇員必須作出交易記錄,才能打開現金抽屜。必須按交易的實際情況作記錄,才能通過以自己切身利益為原則的顧客監督。一天下來,店主核對一遍。不論是由於人的素質問題造成的差錯,還是由人的品質問題造成的現金短少,都可以馬上被發現。在發生幾次之後,雇主就可以換人了。也就是說,是一種機制保障了雇員的工作品質。

  之所以我把收銀機不僅僅稱作是一個機器,而稱它為一個機制,這是因為收銀機的設計者已經把顧客的利益和顧客的監督,也作為設計一個部分給放進去了,實際上,就連雇主從利益出發的每日核查,也成了這個機制的一部分。少了任何一個部分,它就不可能如此成功。

  於是,在這裡,人可以是不可靠的,但是,一個收銀機卻保障了對於不可靠的人的篩選,以及對於不可靠的行為的監督和控制。

  現在,我們再回到你所關心的問題。美國革命之後,當美國人也迫不得已需要建立一個中央政府的時候,他們是循著怎樣的思路去做的呢?

  上一封信裡,我已經談到過。獨立以後的美國,立即又分散開來,回復到一種自治程度很高的狀態。對於老百姓來說,與其說美國是一個國家,還不如說他們所居住的州是一個國家。事實上,當時的美國十三州,活脫脫就是十三個小國家,它們各自有自己的民兵,印刷發行自己的貨幣。它們之間的關係,也像是國家之間一樣互不相讓。例如,紐約州和新澤西州面積都不大,兩個州緊緊地靠在一起。結果,紐約州決定對出入本州水面的外州船隻收稅,新澤西州就馬上決定對紐約州建在他們州地面上的一個燈塔也課稅。當時的美國人所關心的與其說是美國,還不如說是家鄉家庭和自己這樣更為具體的東西。

  儘管如此,美國畢竟已經是一個國家。國旗國歌這樣象徵性形式化的東西可以慢慢再說,但是,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已經事實上使美國面臨危機。這樣的危機當然有整個美國的財政金融市場的無人協調的混亂,更有對於可能發生的外部侵略和內部衝突無人應付的問題。

  在1787年,在美國「獨立宣言」發表十一年之後,在英國承認美國獨立四年之後,「出走」的娜拉才結束一段散漫隨意的生活,坐下來思考「以後怎樣」。這一年,除羅德島以外的十二個州的55名代表,終於集中在費城,關在一幢普通的房子裡開會,他們在裡頭一關就關了幾個月,這就是著名的制憲會議。

  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在試圖建立美國第一個中央政府。他們是循著怎樣的思路去做的呢?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他們只是在設計一台「收銀機」。

  現在想來,說是美國人沒文化,在那個時候可也真沒有冤了他們。直到這個時候,這些被今天的美國尊為建國之父的人們,仍然一點也沒有考慮過要提出一張完美社會形態的藍圖。他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個美好的社會目標在前面指引,美國人民將會多麼精神振奮,團結一致,有個奔頭。而一改他們自由散漫,自行其是的「歷史弊病」。

  可惜,他們錯過了這個重大的歷史時機。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美國人,也就和兩百多年前的美國人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至今,他們也沒有一個建設共同理想社會的奮鬥目標,也沒有類似的好東西在哪裡指引著他們。一副走到哪兒算哪兒的勁頭。

  如果大家認為,今天的美國應該有一個某某主義的社會標籤的話,那也決不是當初的建國之父們給美國人民指點設計的完美目標。他們實在是自然而然地就走到這一步的。所以,他們將來還要往哪裡去,他們也心中一點沒數。

  所以,我們的美國朋友們真的一點也不象我們那樣,從小就對社會的發展形態瞭若指掌,心中時時有個科學的譜兒。知道自己現在正處於社會發展的哪一個階段,已經從哪裡來,正要往哪裡去,而且是必然地要奔到那個社會去。這些對於美國人,純屬天方夜譚。他們知道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對於社會發展的說法,他們覺得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而且他們知道此外還有各種其他的說法。至於種種不同的說法,對於人類社會的將來所做的各種預測,他們很少有信的,就是「信」起來,也都是各「信」各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的建國之父們真是夠不負責任的,我一直想不通,他們怎麼就能夠對這麼大一個國家,一點不作目標規劃,讓老百姓們自己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呢?

  你一定也會奇怪,身為建國之父,一般自然就應該有建立一個「理想之國」和「完美社會」的雄心,他們怎麼就偏偏是個例外。也許,首先,他們確實沒有這樣深的哲學理論思考。其次,他們的自我感覺並不是非常良好。他們甚至沒有認識到自己是高於美國大眾的一群「領袖級人物」。他們感覺自己只是被本州老百姓推出來的人民代表。他們和普通美國人一樣,對於「獨立宣言」上面代表著他們樸素要求的那句話,「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居然已經十分滿足,再也沒有更高一層的理想和抱負了。而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獨立宣言」那句話所表達的理想,只是一種低一個層次的個人理想,而遠不是一個宏偉的社會理想。

  再看他們的制憲會議,其氣氛與你我所想像的一般類似情況,也實在相去甚遠。

  我曾經想像過這樣一個場景。一群開國元老功臣坐在一起。他們好不容易經過浴血奮戰,如今江山在握,又重聚一堂,共同策劃建立一個中央政府。怎麼說這也是大展宏圖的喜慶場面。可是,事實上,幾個月的制憲會議,始終氣氛凝重。一份沉沉的憂慮始終壓在每一個與會者的心頭。對於他們來說,如果給美國建立一個新的中央政權是一件「喜事」的話,他們早就該急急忙忙去操辦,也不用拖到幾年以後的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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