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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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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年以後,布萊恩至死也沒有能面向全國發出的《最後的演說》出版了。可是,事過境遷,再加上媒體傾向于被告,它並沒有得到注意。布萊恩當年到底要說什麼?如果我們今天僅僅用科學與宗教的對峙來看待這個事件,而不去深掘出它的歷史背景,我們也許會遺漏一些歷史教訓。在布萊恩的法庭辯論以及最後的演說中,有大量為宗教辯護的內容,然而,同時他也表達了清楚的超越宗教範圍的內容。這些內容是不應該忽略的。 即使是最貶低布萊恩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生命「發端于一個英雄」。布萊恩在政壇上幾乎是一個神童。美國憲法規定總統的最低年齡是35歲,布萊恩剛滿36歲就成為總統候選人。在他一生中,雖然從未當選總統,卻總共有三次成為總統候選人。他被看作「英雄」,是因為他始終站在歷史進步的一端,在當時的人看來,甚至還有一些超前。從19世紀末,他就開始反對財團的腐敗,呼籲婦女的選舉權,代表底層工人、農民的利益。他因此被稱為「偉大的普通人」。年輕的布萊恩非常英俊,是出名的銀嗓子,他的政治演說和他的理念,都有著很強的感染力。只要是對美國稍有瞭解的人,都不會相信,一個三次入選的總統候選人,會輕易否定美國憲法中最重要的有關公民權利的思想言論自由。 事實上,在達爾文學說剛剛出現的時候,作為一個基督徒,布萊恩和美國大多數人一樣,已經習慣宗教與科學的互容。一開始,他一直是以開放的心態對待進化論的。此後,達爾文進化論中所謂「社會達爾文主義」觀點,越來越普遍地被人們接受,被尼采等德國哲學家推向極端,這一切逐漸使布萊恩感到不安。他說:「達爾文學說聲稱,人類是在仇恨法則的作用下達到現在的完善程度的。進化論是一種沒有憐憫心的法則,按照這種法則,強者群起殺死弱者。」他認為《聖經》是反擊這種沒有憐憫心法則的「愛的法則」。這正是他在未能發表的結辯演說中的重要內容——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 在100年前的20世紀初,清晰而道德中性的現代自然科學觀念,事實上還沒有形成。布萊恩所批評的,正是達爾文不應該把人類社會問題和動物進化問題完全混為一談。他引用了達爾文1871年的論述,達爾文說: 在原始狀態裡,身體和精神上的弱者很快就滅絕了;存活下來的一般都顯示出健康活力。另一方面,我們文明人,卻盡其所能地抵擋這種淘汰過程;我們為低能兒、殘廢人和病人設立庇護所;我們設立貧窮救濟法案;我們的醫務人員竭盡其技能救助每個人的生命直至最後一刻。有理由相信,牛痘疫苗救下了成千上萬以前會死於天花的人的生命。這樣,文明社會的較弱的成員也在繁衍他們那種人。任何曾經飼養過家畜的人都不會懷疑,這樣做會極大地傷害人類種族。不注意這個問題,或者處理不對頭,那麼一點不奇怪,這會導致家畜品種的退化;幾乎沒有人會如此粗疏大意而任憑他的不好的牲畜繁殖後代,可是人類對自己這個品種卻開了例外。 生物進化論在當時是一個全新的科學假說,它第一次把人類和動物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對「人」的衝擊,是前所未有的。人們在發現、研究、接受它的初期,很自然地會從進化論的角度,思考動物世界和人類世界的關係,甚至擴大外延,試圖讓人類社會延用動物世界的法則,如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當時的人並沒有意識到它可能包涵的危險性,這種趨勢非常容易從社會達爾文主義走向尼采的「超人」,也走向種族主義,甚至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 作為美國中學生物學課本主體的進化論教育,也是如此。戴屯的中學所用的生物學課本,是1914年在紐約出版的《亨氏普通生物學》(《Civic Biology》Hunter, George William)。這是田納西州,也是美國很多學校普遍使用的一本教材。 這本教材在介紹了「自然競爭和自然選擇」、「適者生存」、「健康、體質和頭腦強健者取勝」的生物進化理論之後,就將它引向人類社會。它指出,達爾文「給我們今天世界的進步提供了理論證明」。當時的進化論研究者普遍涉及的、非常容易失控而走向種族主義的人種問題,在教科書中也同樣有所反應。《亨氏普通生物學》在「人類的種族」一章中,例舉了5種「在本性和社會習慣方面,其基本構成都各自大不相同」的種族: ……發源於非洲的埃塞俄比亞和黑人類型;太平洋島的棕色種族;美洲印地安人;蒙古及黃種人,包括中國、日本和愛斯基摩人;最後,也是所有類型中最高的類型,白人,由歐洲及美洲的文明白人居民為代表。 經社會達爾文主義推論,帶有強烈種族主義色彩的「優生學」,成為必然結果。在同一本教科書中,在「人的改進」標題下,提出了通過生物進化「選擇」的法則,「對未來人的種族進行改進」。課本中的「優生」理論,不僅僅討論疾病和低能的遺傳,還列出了後來惡名昭著的道格代爾(Dugdale)和哥達德(Goddard) 調查報告,他們的調查「發現」:犯罪、酗酒、貧窮和娼妓,都是可以遺傳的。 於是,在「寄生和社會代價」一節,課本這樣教育孩子:「大量上述的家庭在今天存在著,向全國散佈疾病、道德敗壞和犯罪行為……就像某些特定的動物和植物,寄生在別的動物和植物身上,這些家庭成為社會的寄生者。」接下來,在「救治」一節,課本作者指出,「救治」這些社會問題的「優生」方法是:「假如這些人是低等動物,我們大概就殺死他們,以防止他們擴散。人道主義不容許這樣做,但是我們確實可以用庇護所、隔離區這樣種種方式防止生殖交叉,使得一個低等墮落退化的種族也可以生活著。」 布萊恩強烈譴責社會達爾文主義「不道德」,指責這樣的「進化理論」,把「叢林法則」引入社會,只談弱肉強食而從來不談人的合作,指責它把帶有種族歧視、貧窮歧視、對弱勢群體歧視的所謂「優生」,作為人類適應自然的惟一方式。 當時正處於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社會達爾文主義很快被一些德國哲學家接過去,用於解釋戰爭的起因,標榜戰爭是「為了人類的生存而舉行的進化戰」。事實上,這個理論的惡意推進和在德國得到刻意宣揚教育,成為民眾支持希特勒發動二次大戰和屠殺猶太人的重要原因之一。正是有著進化論科學強勁的掩護,那些今天聽起來不可思議的種族滅絕理論,在當時才可能振振有辭。在上世紀20年代,在美國進行這樣的教育同樣是危險的,尤其是在幾個還存在種族隔離制的南方州。不能說這樣的「科學教育」,和南方種族隔離制度的頑固,就完全沒有關係。一個含糊不清的進化論,給種族主義打了一劑強心針。 回首去看,並不是《亨氏普通生物學》的作者特別邪惡,而是達爾文學說盛行的初期,人們確實不知如何將生物和人類既在進化上連貫看待,又嚴格區分動物界和人類社會的不同法則。這些複雜問題,包括人的基因遺傳的課題,直至今天,還值得探討和研究。只是今天的人類,又進步了將近百年,懂得必須非常謹慎地對待這些問題了。而當時能夠敏銳地指出其中的問題,能夠在科學至上、新學科風靡一時的時候,提出潛在的道德問題,卻需要勇氣。尤其是在美國,冒「反科學」、「反言論自由」之大不違,更是需要加倍之勇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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