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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通信

  整整14個春秋,美國的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和第三任總統湯瑪斯·傑弗遜,在各自的家裡,用筆,用信紙,回顧了他們那一代革命者破天荒的經歷和功績。他們所達到的人生輝煌,幾乎無人可以企及。現在,他們都老了,都已經退出了政治舞臺,不再有現實政治的考慮,個人榮辱也日漸輕淡。來日無多,可是他們都理解他們對歷史、對後代的責任。亞當斯在信裡對傑弗遜說,在我們互相把自己的思想交代清楚以前,我們可不能死。

  就這樣,整整14年,在連接南北方的小路上,郵差的馬車傳遞著兩位離職總統的通信。正如拉什準確地指出的那樣,亞當斯和傑弗遜是真正在為美國「思想」的人,可是在立國理念和治國方略上,他們又確實是美國的「南極」和「北極」。他們在通信裡,對美國獨立和建國最初幾十年裡遇到的各種問題,各個重大歷史關頭的決策,做出理性的回顧、交流和爭論。傑弗遜一再地闡述了他的民主理想,堅信美國和全世界都將走在民主的道路上。但是他也承認自己在判斷法國革命的時候犯了錯誤,共和黨和他本人都在亞當斯任總統期間使用政治手段,傷害了亞當斯總統的信譽。多年以後的今天,他終於說,他為此感到抱歉。

  亞當斯和傑弗遜討論著具體的政策,也討論他們最大的分歧——精英政治和平民政治。他們各自的闡述,成為美國民主制度寶貴的思想遺產。直至今日,美國民主制度的歷史,仍然是在這兩種理論遺產之間,尋求平衡。傑弗遜的平民民主理想,已經成為一種世界性價值觀;而到20世紀下半葉,默默無聞了一個世紀的亞當斯的思想,重新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人們越來越重視亞當斯當年對政治現實準確而深刻的觀察判斷。

  兩個開國功臣、兩個不同觀點的政治家、兩個卸任總統,就以這樣的方式,來處理他們的分歧和恩怨。他們用這些書信向後代表明,功績可以不是資本,權力可以不是私產,政治對手可以不是死敵,政治家可以仍然是光明磊落的有道德的紳士,政治理念和實踐之對錯可以公開討論,政治可以不是骯髒的交易。兩位總統用14年裡的158封信,開創了美國總統離任後用回憶錄形式闡述理念、總結經驗,為後代留下政治遺產的傳統。

  五、奇跡

  寫著寫著,漸漸地,環顧四周,他們發現自己幾乎已經是美國革命那一代的「僅存碩果」了。傑弗遜在給亞當斯的信裡寫道,回望一生,「就像回望一個戰場,所有的人,所有人都死了;而我們孤伶伶地活著,活在新一代中間。我們不瞭解他們,他們也不瞭解我們。」晚年的最後歲月,他們之間的友誼,成了相互最溫馨的慰籍。

  1826年,美國獨立50周年。在這一年,《獨立宣言》的簽署者,僅有3人還活在世間。除了約翰·亞當斯和湯瑪斯·傑弗遜之外,只有馬里蘭州的查理斯·卡羅了。

  在籌備慶祝國慶50周年的時候,佛吉尼亞和麻塞諸塞的人們分別向傑弗遜和亞當斯發出邀請,可是兩位老人的健康都不允許他們出席任何公眾場合了。傑弗遜用幾天的時間,為報紙寫下了他對建國50年的總結。他的思路仍然清晰,文筆仍然優美而簡潔,民主信念仍然堅定。他闡述了他對大眾權利和民眾自治的信心,堅信「大眾不是生來就在背上背著鞍子,讓一小群穿靴子的人驅使的」。在昆西小鎮,衰老的亞當斯為慶祝國慶而建議,為永遠獨立而乾杯!

  7月3日傍晚,湯瑪斯·傑弗遜突然昏迷。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問身邊的醫生和家人:「今天是4號了嗎?」他的生命在昏迷中頑強地堅持,似乎是在等待一個命定的時刻。第二天,午後不久,這位卸任總統終於停止了呼吸。50年前的這一刻,美國的一代開國者正開始在他起草的《獨立宣言》上簽字。幾乎就在傑弗遜死去的同一時刻,遠在北方的昆西小鎮,約翰·亞當斯坐在椅子上突然中風,失去知覺。下午,約翰·亞當斯去世。50年前的這一刻,美利堅合眾國正式誕生了!

  《獨立宣言》的兩位催生者,美國政治理念的兩位奠基者,美國治國方略的兩位開創者,在《獨立宣言》誕生50周年的同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相隔不到5小時。多年前他們的好友拉什的夢,竟然成了現實。沒有哪個大膽的幻想家,敢於幻想出這樣的巧合。面對如此神跡,讓人不得不疑惑,這似乎是上帝在傳達一個資訊:後來的美國治國者,須在傑弗遜和亞當斯的思想之間,在精英政治和平民政治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方為吉祥平安的自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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