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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在山居的幾天裡,主人曾帶我們去看傑裡達小鎮。和西班牙所有的村鎮一樣,傑裡達鎮的中心是一個教堂,潔白的牆壁,高聳的鐘塔,教堂前有小小的廣場,花壇。這是很普通的山區小鎮景象。西班牙的這種小鎮,不管窮富,都整潔到一塵不染的地步,在耀眼的陽光下,這整潔給人印象特別深刻。我們讀早期西歐人和美國人寫的西班牙遊記,都會提到這種整潔,都說西班牙人窮歸窮,絕不肯顯得猥瑣窩囊。西班牙女人跪在地板上,把木頭地板刷得條條木紋清晰可見的景象,曾經讓美國遊客大惑不解,又佩服不已。如今我們走在傑裡達,那種安寧、那份乾淨,真是讓人舒服。

  沿街正趕上集市,有賣蔬菜食品水果的,也有賣便宜服裝的。水果蔬菜很是新鮮,可集市已經「現代化」了,看得出批發和零售的轉銷軌跡。倒是那個賣北非工藝品的阿拉伯人,賣的東西還帶著非洲手工的土氣。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朋友買了三個皮燈罩,漂亮極了,價錢簡直是半賣半送。我們後來在科爾多瓦也買了一個類似的紅色皮燈罩,至今還放在我們家的長條桌上。就那麼一個簡單的曲線,能讓你感受到阿拉伯的風情萬種。

  小鎮街道兩旁,頭尾相銜,整整齊齊停滿了汽車。上下山的公共交通,靠的是纜車。纜車是用鋼纜牽引的軌道車廂,一上一下。我們去的時候,車站裡冷冷清清,只有一兩個旅客在等車,站上也看不到工作人員。纜車到山下,剛好就是火車站,可以接上去巴賽隆納的火車。纜車是火車系統運營的一部分,傑裡達就是鐵路網路之中的一個小小終點,因此它能連通歐洲,能四通八達。在傑裡達走累了,就坐在車站的長條椅上,周圍的牆都刷成了櫻桃紅,看著黃色的漂亮小纜車,從山下悠悠地上來,真是百看不厭。

  我們山居別墅主人的女兒——那個住在傑裡達小鎮善良美麗的女子,安排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家葡萄酒釀制廠。這裡已經變成了旅遊勝地,來參觀的遊客一群一群的。在這裡,我們看到了西班牙傳統工業的連續性。這個酒廠,我們不說它設計得非常別致的入口和建築,也不提它規模極大的古老葡萄酒生產工具展覽,僅僅是地下酒窖就有整整三十公里長。這種傳統工業如此巨大的生產規模,是需要時間和積累的。我在美國以前也見過葡萄園中的釀酒廠和地下酒窖,可是和這裡的根本無法相比。我們坐著長龍般的電瓶拖車,行駛在無盡頭的裝滿橡木桶的地下酒窖中,真是很奇異的經歷。到了品酒的地方,已經不飲自醉了。

  這裡的人是有資格驕傲的。巴斯克也一樣。巴斯克給我們的感覺,就是更前衛。它們和中西部西班牙的差距,使得西班牙很難接受它們獨立的要求。假如它們獨立,旅遊最旺盛的安達盧西亞也跟上獨立的話,留下的就是一大片相對貧困,被沖刷得千溝萬壑、山石嶙峋的大山了。不說什麼民族國家,就憑這個,西班牙也不可能接受區域獨立。

  這是西班牙獨特的艱難。在佛朗哥後期的西班牙,如若只有政治改革的問題,問題要簡單得多。最火燒眉毛的,是獨立運動很快走向極端,首當其衝的就是巴斯克獨立運動的激進分子。

  北方的巴斯克,是一個很特別的地區。巴斯克民族主義的獨立訴求,不僅和共產黨等左翼力量匯流,也得到當地天主教會的支持。佛朗哥的內戰訴求之一,就是一個完整的西班牙。他對左翼的不滿之一,就是給予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太大的自治權。因此,巴斯克在佛朗哥統治下被嚴厲壓制,佛朗哥不僅禁了他們的旗幟,還禁了他們的語言,這幾乎是在和巴斯克全民作對。結果是惡性循環,巴斯克民族主義運動越沒有表達和活動的餘地,就越是只能訴諸暴力行動,鎮壓也就更殘酷。

  專制統治在變化的時刻,最難以逾越的一個關鍵,就是司法的公正獨立。司法的原意是維護社會正義,可是在專制體制下,統治者很難抵禦這樣的誘惑,就是把屬於社會的司法,變為政治壓迫的工具。政治犯的存廢,就成為一個檢驗標準。

  1970年的前九個月,西班牙政府審判的政治犯高達一千一百零一人,很多是巴斯克民族主義者。9月18日,佛朗哥出席聖塞巴斯蒂安的公開活動,一個巴斯克人當場自焚抗議。當他重度燒傷被送走的時候,佛朗哥神色不動。但是,這一行動引起了國際上的注意。國際社會開始重視巴斯克民族的處境。

  西班牙開始變革的一刻,它的富裕地區的區域獨立運動就風起雲湧。反佛朗哥的專制獨裁和獨立運動糾纏在一起。這樣的勢頭越沖,政府越不敢在司法領域改革。統治者仔細數數手裡的「法寶」,只有利用所謂的「司法執法」作為鎮壓工具。西班牙長期對政治犯嚴刑峻法,監獄黑暗,這樣更刺激了異議人士的反抗烈度,而其中又包括大量獨立運動的參與者。

  這是許多國家曾經遇到、正在遇到或者將來可能遇到的情況,就是區域獨立和國家政權之間如何互動。任何一個國家遇到這一類狀況,其實都是傷透腦筋的。例如,過去的英國和北愛爾蘭地區,今天的俄國和車臣地區。在一個司法不公的社會,這種互動,更是非常容易步入恐怖活動和鎮壓無度的惡性循環之中。1968年,尋求巴斯克獨立的「埃塔」(ETA)組織,開始訴諸暴力。恐怖活動有了第一個犧牲者。在這種情況下,國際社會對西班牙的態度都是困惑的。假如單純地反對恐怖活動,好像就是支持了專制者的鎮壓;反過來,又變成是支持了恐怖活動。

  1970年年底,在審判一批巴斯克民族主義者之前,巴斯克的天主教神職人員發表聲明,公開表示反對。這一表態,卻極大地鼓舞了巴斯克獨立運動,為使國際社會對審判施加壓力,「埃塔」組織綁架了西德一位元高層人士,把他關押在靠近法國邊境的偏僻地點。果然,為了尋求人質釋放,西德和國際社會都要求西班牙在審判時予以寬大。

  在等待判決的日子裡,西班牙到處發生群眾和員警的衝突。在自治問題上,加泰羅尼亞人自然很容易和巴斯克人站在同一立場上。1970年12月12日,三百個加泰羅尼亞的藝術家、作家和知識份子,把自己關在蒙特塞拉特的修道院裡,發表宣言表示要和巴斯克人站在一起,要求政治大赦,要求民主改革和區域自治。蒙特塞拉特的修道院院長聲明支持他們。

  國民警衛隊包圍了聖徒山下的蒙特塞拉特修道院。最後,示威者為了避免殃及修道院,在兩天后結束示威,離開蒙特塞拉特。但是修道院院長在對法國《世界報》的講話中說,教會不應該和一個鎮壓民眾的政權站在一起,這些民眾包括天主教徒,受到政府的鎮壓,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反對佛朗哥。但是,其實還有一個區域獨立的尾巴拖在後頭。

  如此一番熱鬧之後,對十六名巴斯克民族主義者的法庭審理,自然吸引了全球矚目。法庭上,一個「埃塔」被告跳起來高唱《巴斯克勇士之歌》,其他十五位被告被鐵鍊鎖在一起,表現得十分英勇無畏。當時的西班牙法庭堅持判處了其中三人雙重死刑。雖然這三個死刑犯最終在國際壓力下,由佛朗哥出面赦免,並沒有處死,被綁架的德國人質也平安歸來,可是在當時的形勢下,西班牙政府我行我素的風格,引起了國際社會非常激憤的反響。

  這就是剛剛出現改革趨勢的西班牙,要求政治改革和要求區域獨立混為一談,極端分子甚至恐怖分子沖在最前頭。知識份子也廁身在混雜的訴求之中。正因為是混雜的,因此誰也判斷不清,他們的哪一部分訴求、哪一個動作是合理的,而哪些是失了分寸的。

  這種反對派力量的增長,佐以分裂訴求甚至恐怖活動,自然又刺激體制內守舊派和極端派的反彈,反而使得體制內的改革派很難有所作為。軍隊裡的保守派軍官寫信,表示抗議外國干涉內政。政府還組織了規模巨大的民眾示威支援佛朗哥。政府用汽車把民眾送到集會地點,而且發放報酬,還有免費午餐。當政治兩極的對立延伸到民眾層面的時候,不由讓人想起第二共和時期和隨之而來的內戰。這是所有人都不願意走的那一步。

  以後的幾年,西班牙就不斷處於這一類的政治風波中。漸漸地,體制內外的溫和改革派,都開始尋找一種不流血的轉型道路。在學者和政治家中間,逐漸出現了一種想法,就是必須利用佛朗哥政權的憲法,來實現漸進的變革。也就是說,不再尋求破除現有政治結構,而是在體制框架下實現改革。在世界潮流的推動下,一批原先的保守派,都主張依據現行憲法,建立「高度進步」的民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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