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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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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蘭科當政的後佛朗哥時期,是一個強權開始明顯變化的時刻。幾乎是規律,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刻。由於長久對異議的壓制,現在只要出現鬆動的出口,就怕會引出井噴一樣的反應。體制外沒有合法的政黨,也就沒有體制內外對話的溝通管道。最怕的是內外激進派的相互刺激,形成惡性循環。最佳的途徑當然是內外溫和派的合作。可是,這樣的合作如果沒有制度性管道,就全靠雙方的悟性,靠雙方在幾近不交流的狀態下配合,這是何等困難而危險的事情。 反對派展示自己力量的方式就是罷工。在罷工長期被禁止的西班牙,1974年罷工總工時達兩千萬小時,社會衝突高達兩萬起。布蘭科認為這是對政權的公然對抗,下意識地把罷工看作一種顛覆政府的企圖,反應自然就是鎮壓和收緊控制。可是,據歷史學家的分析,當時的罷工,政治性的並不在多數,基本上還是合理的社會要求,因為過度的經濟增長在影響工資和生活水準。 這樣,就出現了一松就對抗、一對抗就鎮壓收緊,形成一松一緊的迴圈。體制外改革的表達,反而刺激了體制內的激進派,體制內改革派鬆動的願望反而受阻,容易形成一個死結。 在佛朗哥正式委任布蘭科之前,西班牙的文化和思想已經有了驚人的開放。烏納穆諾得到紀念,內戰中被長槍党殺死的詩人洛爾加,也在他的周年中受到隆重紀念。畫過《格爾尼卡》的畢卡索,已經把自己的主要作品捐贈給了後佛朗哥時代的西班牙,他在西班牙也受到英雄式的紀念。 1972年,馬德里的報紙經常在提到「西班牙政治的春天」。那年夏天,根據1966年組織法,西班牙社會各界倡議建立「政治聯合會」,倡議者包含了社會各個層面,其中包括佛朗哥的外孫。可是,尋求獨立的激進組織,有他們自己的訴求和行為模式。 1973年6月,佛朗哥正式宣佈由布蘭科擔任總統。 布蘭科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每個周日都準時經由同一條路線去教堂。「埃塔」組織就在街道旁租了一個公寓,告訴房東他們是雕塑藝術家。雕塑家每天在裡面叮噹作響地敲打,誰也沒有起疑。就這樣,他們鑿出一條通往街中心的地下隧道,在裡面填滿了炸藥。布蘭科任總統半年之後,一個周日早晨,布蘭科的車隊經過此地前往教堂,「埃塔」在隧道裡安放的炸藥,把布蘭科的汽車炸得飛到了鄰近大樓的屋頂上。兇手安然逃脫,逃往葡萄牙。當天,政府原定審判十個工人委員會的成員非法結社罪,爆炸發生在法庭審判開始之前十分鐘。 布蘭科是佛朗哥親手選定的接班人。很多人認為,和其他人相比,布蘭科會更堅定地延續佛朗哥的統治方式。他們因此認為,布蘭科被暗殺,客觀上可能縮短了佛朗哥死後西班牙的轉型時間。而巴斯克獨立運動的激進組織「埃塔」,從此暗殺不斷,成為西班牙最著名的恐怖組織,直至今天。 布蘭科被暗殺之後,佛朗哥在布蘭科的內閣裡選了納瓦羅(Carlos Arias Navarro)接替。 納瓦羅在人們的印象中是個鐵腕人物。內戰期間,他駐在西班牙南部海港城市馬拉加,有「馬拉加屠夫」之稱。在布蘭科當政時期,他是管鎮壓的內務部長。可是,非常意外的是,納瓦羅其實也在尋求改革的路徑。 然而,此刻的西班牙危機重重。 佛朗哥統治下的西班牙,政治上相對隔閡於外部世界,經濟上卻已經融入世界經濟。1973年中東石油危機引發世界經濟蕭條,也一樣影響西班牙。經濟危機的影響使西班牙物價上漲,失業增加,工人生活水準下降。經歷經濟起飛「大起」之後的「大落」,特別難以忍受。蕭條為罷工火上澆油,也為巴斯克民族主義運動添薪加火。面對這種局面,任何改良措施都可能招致保守派首領們的反彈。納瓦羅只能艱難地在體制內外的改革呼聲和保守派之間走鋼絲。再說,佛朗哥雖然退居二線,最終決定權還在他手裡。 納瓦羅上臺不久,1974年2月12日,他發表公開講話,推出一個謹慎的體制改革計畫,叫做「開放」(apertura)。這就是著名的「2·12精神」。在這個講話中,納瓦羅提議,在現行秩序下,擴大政治參與的範圍,讓原來排斥在體制外的反對派,有可能被吸納參與政治。他說,全民對政府的支持,要用參與的形式來表達,要讓所有的民眾在體制內都有所代表,有所參與,「反映我們社會真正多數」的意願。顯然,這是針對日益激烈的政治衝突所提出來的。 納瓦羅的改革設想看上去相當大膽,包括市長和地方官員由選舉產生,而不是政府任命。在議會中,選舉產生的議員比例,從百分之十七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五。「運動」框架內的垂直工會可以有更大的談判權力。允許自由結社,但是不允許組織政黨。納瓦羅在盛讚佛朗哥以表示忠誠之後,出人意料地說,政治改革的重擔,不能都放在領袖一人的肩膀上了。 可是,納瓦羅改革仍然受到佛朗哥的約束,他並不可以全部做主。從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來。西班牙的旅遊靠的是地中海的海灘魅力,旅遊廣告必然是海灘的情景。保守派老人們拿著旅遊廣告去向佛朗哥告狀,把旅遊廣告和美國的《花花公子》雜誌對比,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花花公子》之類雜誌是佛朗哥堅決要在西班牙禁止的,於是就下令各方面收緊。這種松松緊緊、左右搖擺,總是讓外界吃不准,下一步會走哪個方向。時間一長,左右兩翼都感到失望。納瓦羅夾在中間,可謂兩邊都不討好。這些還不是大問題,關鍵是要求獨立的激進組織的暴力、體制內極端保守派的鎮壓,他們之間的相互刺激,一點沒有改變,仍然棘手。 納瓦羅2月12日講話過後才幾天,巴斯克首府畢爾巴鄂的天主教主教發表講話,支援巴斯克地區的民族文化自治。西班牙當局對文化自治依然緊張,因為後面很可能跟著的就是獨立。總統納瓦羅把主教軟禁起來,要把他驅逐出去,而主教表示拒絕出境,並且宣稱說他只聽梵蒂岡教皇的命令。梵蒂岡教皇保羅六世,本來就討厭佛朗哥獨裁統治的冷酷和固執,表示支持畢爾巴鄂主教。這事在西班牙內外都引起了很大反響,弄得西班牙政府非常難堪。 來自海外的批評,刺激了佛朗哥體制內的保守派更不願意退讓。他們的思路是,任何退讓都會被看成軟弱,對方就一定會得寸進尺。他們習慣於對抗,這輩子就是打出來的。遇到危機,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示弱,不能表現出自己可能不得不妥協。 西班牙政府的表現是激烈搖擺的,顯示了政府內部改革派和保守派的意見相左。就在納瓦羅2月12日講話的同時,1974年的頭兩個月,西班牙就逮捕了一百五十個政治犯,罪名是非法結社。3月2日,西班牙不顧國際社會抗議,不顧教皇的通融、歐洲經濟共同體的反對和幾個國家首腦的說情,處決了一個巴斯克地區的無政府主義者。歐洲經濟共同體的反應是發表決議譴責佛朗哥政權,批評西班牙政府違反基本人權,不尊重少數民族爭取民主自由的權利,表示反對西班牙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 這種國際反應,再加上鄰國葡萄牙發生的民主轉變,使得保守派首領們更加緊張,對納瓦羅施加壓力,要求強硬。1974年,西班牙全年逮捕的政治犯高達五百人。納瓦羅向國會提出的政治結社改革方案,沒有帶來任何實質性的變化。一切民間結社仍然必須在「運動」的框架內,受「運動」控制。1974年12月的結社法,要求所有結社必須支持「運動」的基本原則,「運動」有權否決任何結社的要求。結果,只有八個團體試圖登記結社,其中只有一個符合「運動」標準。對改革進程非常重要的結社,被卡住了。 可是,必須看到,納瓦羅的「2·12精神」儘管沒有在制度上引發實質性的變革,卻提高了民眾對政治變革的期望,激發了精英階層對改革進程的思考和討論。為西班牙此後的改革準備了重要的觀念上的條件。 國際上的反應卻鼓舞了各色政治反對派。西班牙王位的合法繼承人唐·胡安和他的追隨者們,批評的主要是佛朗哥在西班牙王位繼承上的干預。對唐·胡安來說,他的繼承權無端被佛朗哥剝奪,雖然現在的繼承人是他的兒子,可是他顯然很不滿意。他們得到自由派保王人士的支持,還得到基督教民主主義者的支持。 最堅決的政治反對黨仍是西班牙共產黨。西班牙共產黨本身經歷了觀念上的改變,他們期望的改變是「民主突破」(Ruptura Democratica)。西班牙共產黨雖然仍然處於地下,主要領導都在海外流亡,但是從未停止活動。 佛朗哥年事已高,他在晚年的最後時刻,更依賴幾十年來追隨于他的保守派,特別是軍內將領。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他來日無多,何苦在最後的日子裡冒風險?能拖則拖了。佛朗哥日見衰老,但是每當改革和保守出現僵局的時候,保守派總是得到佛朗哥的支持,改革就總是舉步不前。民主改革必然要觸及他的統治,必然要改變他從內戰以後的一貫權力方式。在佛朗哥直接或間接執掌權力的將近四十年中,西班牙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經濟上回到了世界經濟體系,社會文化的自由度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以說,民主進程在佛朗哥時期已經開始,已經為未來必然的變化做了準備。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佛朗哥活著一天,他就不會容許邁出最後的一步去。 或許,佛朗哥根本沒有這樣的概念,把自己通過內戰得到的權力,再親自送出去;或許,佛朗哥手上沾染太多的血,他害怕失去權力之後的報復;或許,佛朗哥真的認為,只有他在掌舵,西班牙才不會翻船。可是,這並不僅是佛朗哥一個人的想法,幾乎所有的專制政府的建國元老都是這樣。所有的人都知道,西班牙民主改革啟動的最後一步,必定是不會跨出去的,除非佛朗哥咽下最後一口氣。 西班牙街頭開始流行這樣一句話:「沒有不死的人。」 這是老人政治最可悲的地方。佛朗哥的死訊傳出的那一刻,全西班牙都松了一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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