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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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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回頭看去,這四十年實在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幾乎在佛朗哥1975年年底去世的瞬間,人們就知道了,西班牙將要迅速變革。於是,我們仍然想知道,在佛朗哥統治時期,究竟為這樣的變革,做了一些什麼準備。將近半個世紀西班牙人是怎麼走過來的。他們後來的政治改革相對順利,恐怕不能說和前面的路程毫無關係。 在巴賽隆納,我一直很喜歡世界博覽會的那一片叫做蒙特惠奇山(Montjuic)的地方。那是巴賽隆納市里的一座山,在此曾經舉辦了1929年世界博覽會,可以居高臨下俯視巴賽隆納海港和藍得叫人暈眩的地中海。那裡唯一煞風景的是:為製造賣點,巴賽隆納人建造了一個虛假的西班牙「村莊」(Pole Espanyol),賣著很貴的門票,裡面是很拙劣的假貨。只要不進這個「假村莊」,蒙特惠奇絕對是一個很值得去的地方。 那古典風格的博覽會主要展館建在山上,現在是加泰羅尼亞美術館。它相當於巴黎的大宮小宮,可是因為有山,有山下的廣場,就很不一樣,氣勢上就占了先。站在山上博物館前的平臺上往下看,眼角捎上平臺上那兩個作為近景的雕塑和平臺欄杆,視野框入山下巴賽隆納的城區,那真是非常舒暢的感覺。 半山腰,隱著現代建築四大師之一——密斯·凡·德羅設計的著名展館,山上則有美麗的米羅美術館。 密斯·凡·德羅設計的展館小小的,假如不是小心翼翼去找,沒准走過都會漏掉。我們去的時候,看到收門票的人都沒有地方待,捧著個權充票箱和銀箱的小盒子,就露天坐在一把折疊椅上。這個展館連起碼的附屬管理建築都不能有,是有道理的。這個展館必須「乾淨」,不能有一點點節外生枝的東西。外面那灰綠色的大理石牆板,充滿了雜質造成的空洞,雖是磨光的石料,仍然不是通常追求出來的「完美」,而是略帶粗糙,毛毛拉拉的,那是建築師和藝術家們所喜歡的「質感」。 那是1928年,巴賽隆納世界博覽會之前的一年,密斯·凡·德羅提出了他著名的有關現代建築的「少就是多」的理論。整個建築物的風格帶著經過提煉的簡潔,石材本身雖然是傳統的,可是和傳統石牆的厚重不同,所有的牆都給你「片兒」的感覺。原先,要讓石頭的古典用法和「現代材料」玻璃來一個「感情銜接」,銜接得好是難度相當高的事情。現在,密斯·凡·德羅對石料的處理,就使得石頭「現代化」了,和大面積玻璃就在感覺上能夠呵成一氣。這種處理在今天當然已經一點不稀奇,可是今天的建築師們,都是在抄襲現代建築大師,而密斯·凡·德羅卻是開拓者。 密斯·凡·德羅在整個重裝飾的古典世界裡,突然板出一張冷峻而且英俊的面孔,「酷」得不得了,一下子傾倒多少人。結果,順著現代建築材料的開發,人們發現,做現代建築原來不僅省時省力,還可以「酷」一把,何樂而不為。接下來無數平庸的建築師一個個東施效顰,現代建築也就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樣子。 人們閱讀密斯·凡·德羅設計的巴賽隆納世博會展館,總是在讀他「現代突破」的那一面,覺得那才是他的意義所在。可是,大家很少注意到,整個展館的靈魂,是古典的。最精彩的是那個後院,那裡有一尊標準古典的深色大理石的女人體雕塑,雖然她略有一點點現代的意味。她背著那堵挺拔的牆,站在角角方方的水池邊。水池裡只有幾寸的水,卻足以使得那個豐滿體態的女人,把她舒展的身影,投在明鏡一般的水中。而投入這個動人畫面的,還不只是她,還有從她身後的牆外伸進來、搖曳著的大樹枝條。 假如沒有水,假如沒有枝葉的自然和色彩,假如沒有那尊有著古典美的雕塑,假如把她換一個現代抽象雕塑,哪怕是現代雕塑大師的傑作,就是說,假如把密斯·凡·德羅這個設計的古典靈魂抽走,味道馬上大變。那個靈魂和他的現代變革天衣無縫的結合,才是密斯·凡·德羅這個作品如此不朽的原因。 人們總以為,他們能夠完全掙脫自己的歷史,他們試圖徹底甩掉人類千年的傳統精神、道德、審美、口味,其實他們能夠做到的卻是有限的,總有一個延續著遙遙遠古的靈魂在那裡幽幽閃光。你可以拒絕那個靈魂,結果很可能是你的失落將永遠得不到填充。這個展館在巴賽隆納世博會結束之後,保留了半年,之後就拆除了。直到1983年,才在原址按照原樣修復。 密斯·凡·德羅是高迪的同時代人。我常常會想到這個,那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差別太大了。他們都是現代建築大師,可是高迪是傳統的柔性轉換,他的古典靈魂融化開來,重塑成扭轉舞動的張力,滲透在他的建築表達的每一個細胞中。高迪的所謂「現代」和傳統審美是一體的。他的建築給你的感覺是凝重的雕塑感。相比之下,密斯·凡·德羅的巴賽隆納展館,是現代與傳統的「拼合」,是冷靜、精密的美。就算是現代的「抽象」,他們「抽」得也絕不一樣。他們的差別,活脫就是他們各自的祖國——西班牙和德國的性格差別。 我常常會想,巴賽隆納世界博覽會是在1929年開的,那是西班牙內戰的七年之前,佛朗哥政權開始的十年之前。世博會開起來時的西班牙大都市,已經非常領先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那種感覺不陌生,有點熟悉,像……對了,像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也同樣的——在這樣的城市周圍,有著貧困的農村,有著混亂中的政治。 「九八」一代的著名哲學教授奧爾特加·加塞特曾經說過,西班牙以前送了一大批年輕人去德國完成高等教育,實在是失策。因為這些人「海歸」,恰在二十世紀初,成為「九八」一代中的一支。結果,西班牙要麼是通過法國,接受蘇聯一路的影響,要麼是德國式的思維方式,講究理性和秩序。西班牙獨獨缺乏英美式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兼有的、穩健發展的議會民主。 1929年,還是在西班牙內戰前的最後一個國王阿方索十三世的治下。要是對比以後發生的共和、內戰和佛朗哥獨裁統治,阿方索十三世治下的西班牙,絕不是最糟糕的狀況。用現在的詞語來說就是,那個時候西班牙的各項綜合指標,其實已經相當不錯。1929年的世博會,是西班牙一個很好的新起點。可惜的是,這一點不是一條道路的開端,而是一個十字路口的正中,這也很像抗戰前的中國。 我常常在琢磨西班牙的這一段,它到底是怎麼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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