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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我想,如果把人的歷史比作一條從野蠻蒙昧中緩緩前行的道路,那麼西班牙大概是這樣的,它從封建君主制慢慢往前走的半路中,出現了一個十字路口。路口的左右有了兩個選擇。左邊是蘇聯的榜樣,右邊是納粹德國和法西斯義大利的榜樣,當西班牙走到這個路口,左右兩邊開始勸說爭取它,爭取西班牙走向它們的一邊。正當西班牙還在猶豫的當口,兩邊已經撕扯起來,並且兩邊都沖進路口,打了起來。其實它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在這條道路的前端,有著民主法治制度的榜樣。可是讓西班牙當時做出這個選擇嗎?門也沒有,它還沒有發展到這個火候,歷史進步的道路是一步步走來,拖是拖不過來的。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兒,怎麼可能拖進成人的行列中。假如西班牙已經走到有自己內心定力的這一步,也不會被左右兩翼一扯,就一撕兩半、回頭跟自己人打得你死我活了。

  佛朗哥借助右邊的德意,打跑了左邊的一方,他卻又沒有跟著右翼走,而是站定在那個十字路口。或許,他覺得西班牙沒有往前走的基礎,他或許是更留戀西班牙走到十字路口之前的狀態。所以,佛朗哥的決定,是後退。今天看來,法國當時把西班牙掃入希特勒一堆的判斷,顯然是錯的,而英美的判斷更接近事實,佛朗哥西班牙是在退到封建的過去,穩定下來,再重新以非常緩慢而謹慎的步子,重新往前走。不論是先前的「快速進步」,或者在十字路口的廝殺,還是佛朗哥後退的這個動作,都犧牲了無數個人,西班牙人。

  在歷史大動盪面前,個人非常弱小和可憐。

  回看那個時候的西班牙,我在想到我們自己。在歷史學家眼中,一個國家的幾十年是一個很短的瞬間,我們是「二戰」和中國內戰之後出生的一代人。論年頭,我們距離那些戰爭非常近,可是我們出生在戰後,當然絲毫沒有戰爭的記憶。我們的前輩在講述和傳承這樣的記憶,然而終無法改變我們是戰後新一代,我們和他們的歷史恩怨終有隔閡的事實。

  這裡顯然有負數的一面,就是我們對歷史的經驗教訓,都沒有切膚的感受,我們甚至可能接受虛假的歷史圖像。可是,我終於也意識到,這裡也有正數的一面,那就是,歷史給出一個機會,使得新一代的人有機會走出歷史宿怨帶來的仇恨,用更有建設性的、面對未來的眼光,來看待今天的世界。

  新的一代代人在誕生,這是歷史給出的機會,而古老的西班牙,如何對待這樣的機會呢?

  我們看到,不論是極端左翼還是極端右翼的國家,他們對待自己內部和外部世界的態度,除了外部對它的排斥和封鎖之外,它們自己往往是自我封閉的。有些地區甚至封閉到了發生巨大自然災情,拒絕國際社會援助的地步。

  但倒退之後的西班牙卻不是自我封閉的。它似乎在尋求一個重新起步的契機。

  在「二戰」之後,西班牙被聯合國的決議圍困,可是它幾乎一天也沒有自我封閉過。西班牙天生是一個旅遊勝地。1931年,它一年的外國遊客是二十萬,到了戰後的1951年,外國遊客不僅沒有減少,還翻了一番,一年五十萬,並且在飛速增加。在1964年,一年的外國遊客是一千五百萬,相當於大半個西班牙的人口,1978年的外國遊客是三千九百萬,相當於整個西班牙的總人口。可以用近年旅遊熱中的中國,來對比出當年西班牙的這種開放的程度。到2000年,來中國的外國遊客,才首次達到一千萬,而中國的人口是十三億。如此之多的國際遊客和西班牙人密切接觸,對西班牙人必然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全方位的影響。

  遊客們怎麼會不來,當德國和北歐開始夜長晝短、北風呼嘯、風雪彌漫的時候,安達盧西亞的陽光還熾烈得不遮陽不行。再說,它有著歐洲人喜歡的地中海風光和迷人的阿拉伯北非風情。佛朗哥時期的西班牙,沒有過開放地區和不開放地區的說法。我們的朋友山德是個藝術家,是個左翼猶太人,卻愛死了西班牙。他就是這些早期外國旅遊者中的一個。他在佛朗哥時代多次到過西班牙,而且一住就是半年,交了很多朋友。他講述的西班牙,給了我們當年西班牙的很生動圖景。

  西班牙開放旅遊的條件是一回事,西班牙選擇是否開放是另一回事。關鍵是佛朗哥必須有一個決策,讓不讓他們外國人隨意進來。國門開放可以給貧窮的西班牙帶來生機,也可能對佛朗哥的制度帶來衝擊。佛朗哥還是選擇了開放。

  戰後的西班牙被排斥在世界之外,一度非常貧困,佛朗哥也聽憑百姓外出移民。從1959年到1963年,四年之間有將近四十五萬西班牙人移居國外,其中一半去了南美。四五百年前,是由西班牙的殖民者,在那裡建立起了拉丁文化和語言。現在,南美卻成了貧困的西班牙人的一條出路。之後,移民的人數仍然在劇增。在整個佛朗哥時代,有幾百萬西班牙人生活在國外,成為僑民。僅在1974年一年,他們帶回西班牙七億美元。大量的人口進出和交流,必然推動佛朗哥時期的西班牙進步,讓它呼吸外部世界的新鮮空氣。

  我又想起奧威爾的判斷,佛朗哥只是一個「落伍的人」。他沒有自己激進的社會改造的理想,他要回到一個秩序井然的舊西班牙。因此,他幾乎像是一個獨裁的國王,只要不觸及他的統治,他並不想以全新的理論,改造民間社會本身。那是一個自然發展中的、民間結構沒有被破壞的社會。那是西班牙走向未來的基礎。

  西班牙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在回到國際社會。1953年,西班牙開始獲得美國和法國的援助,1955年返回聯合國和國際貨幣組織、世界銀行。古老的西班牙,開始了返回歐洲的艱難跋涉。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外國資金的幫助下,西班牙開始經濟起飛。對報刊的檢查開始放鬆,批評言論多起來,社會活泛起來。可是佛朗哥的獨裁政治制度,雖然也在放鬆和轉變,卻仍然是它回到歐洲的最後一個障礙。歐洲人說,內戰後的西班牙開始成熟了。它不需要左右兩邊來對他們指手畫腳,也不需要別人來教訓它;它不完美,卻有往前走的清晰目標:回到歐洲,回歸這個世界。

  1936年,西班牙在內戰中失去了它全部的黃金。三十年後,它成為世界黃金的第二大買主。

  它哪裡是在買黃金,西班牙,是在買回它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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