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西班牙旅行筆記 | 上頁 下頁
二七


  阿爾漢布拉宮的另一部分要走一段路,是十三世紀修的一個花園,叫做「傑那拉裡夫」。那裡以綠色側柏為牆,映襯著各色玫瑰。內庭院是阿拉伯建築之所長,在封閉空間中創造出開敞空曠和陽光明朗。經典的長長的阿拉伯水池,兩排細緻的噴泉面對面,一對對地在空中交叉,好像是水的芭蕾。庭院是簡潔的,端頭卻是美極了的滿覆精細雕飾的柱廊,色調沉穩。這色調,一下就平衡了精雕細作可能產生的過度「輕盈」。在這裡看到的阿拉伯裝飾藝術,我感覺,它是在一個特定方向恒久地發展和成熟。隨著技能的提高,它能夠做到越來越精緻,風格也就越來越纖巧,陰柔之風彌漫,然口味高雅,一點不俗。

  我們于耀眼的陽光下在宮裡慢慢遊蕩,身邊都是各色現代遊客。我們為異域文化發出驚喜的讚歎,卻沒有歐文的幸運。在傍晚,他孤身一人,一次次遊蕩在阿爾漢布拉宮的獅子廳。我們甚至沒有能夠進入獅子廳,這個阿爾漢布拉宮最著名的庭院剛好不開放。我不知這是福還是憾。也許,上帝有意留給我們這樣一個想像的空間?

  獅子廳是需要想像力的。

  獅子廳的故事,被格拉那達人一代代地口傳下來,添油加醋,細節也必然走樣,不僅因為年代的久遠,更因為它本來就是一段當事者要掩蓋和避諱的歷史。它太血腥。這幾乎是一個規律,凡是製造了血腥事件的人,總是想掩蓋的。因為冥冥之中,總有一雙眼睛,在閃閃發亮地直視著血案的製造者,讓他坐臥不寧。

  華盛頓·歐文剛剛來到這裡,就有一個自稱是「阿爾漢布拉之子」的當地人,自動前來給他做導遊,這個當地人給他講述了獅子廳恐怖的屠殺。美麗庭院的大理石的紋理中,滲進了遇難者的血,據說至今還能隱隱看到。這不是後來「光復運動」基督徒對摩爾人的殺戮。那是在光復之前,摩爾人家族的自相殘殺。

  華盛頓·歐文聽到這故事時,距離摩爾王朝的覆滅已經三百多年。在格拉那達人的傳說中出現最多的,一定是那個失落王國的最後摩爾人君王波伯迪爾。在華盛頓·歐文聽到的這個血腥故事裡,殺人的主角正是這個波伯迪爾。可是,細心的歐文卻不肯相信。根據他的研究,波伯迪爾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下不了這樣的毒手。他開始深入探究,也是起于歐文對這段歷史的悲劇主角,始終懷有同情。他查閱了所有他能夠找到的典籍和原始檔,都找不到波伯迪爾涉案的證據。最終他確認,血案的製造者,是波伯迪爾的一個先人阿本·奧斯密。這位摩爾君主就個性來說,要勇猛、殘酷得多。

  這是一場表兄弟的自相殘殺。因為被懷疑不忠,那些為自己血統純正而非常驕傲的阿拉伯人的一支:阿本·塞拉基家族的騎士們,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被阿爾漢布拉宮當時的主人阿本·奧斯密召入宮去。就在獅子廳旁的一個小庭院裡,進去一個,殺掉一個,進去一個,殺掉一個,據說有三十六名最勇敢、最忠心耿耿的騎士在此被斬首,血污滲入潔白的大理石地面,幾百年不褪。

  十五世紀的摩爾人西班牙,已經縮入小小的角落,竟然還要繼續演出獅子廳這樣的故事。讀著這些故事,翻看我們在阿爾漢布拉宮的照片,心想這麼個王朝要滅亡,也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今天的遊人們非常鍾愛的一部分,是阿爾漢布拉宮包括「傑那拉裡夫」在內的花園。摩爾人宮廷都有龐大的後宮,有著大量金髮碧眼的嬪妃。以至於幾代以後,王子們要把頭髮染黑,以表明自己的阿拉伯正統王族血統。而在格拉那達王朝最後的歲月裡,兩個最強大的家族,就在為後宮打得不可開交。老國王哈桑有了新寵,新寵恰是一個金髮女子。王后惱怒,國王就把王后和小王子幽禁起來。而兩大家族為支持不同的女人,整整十年大打出手。最後,終於連費爾南多也被捲入這場紛爭,他和哈桑之間的朋友兼盟友關係為之破裂,彼此重開戰事。摩爾人格拉那達的命運由此而定。

  以格拉那達為象徵的八百年摩爾人的統治,一開始就內鬥不斷,最後的一幕與其說是葬送在「光復運動」手裡,還不如說是後院著火,自己也走到了盡頭。

  華盛頓·歐文來到阿爾漢布拉宮內,登上一座高塔,那是當年國王哈桑囚禁王后和小王子的地方。性情剛烈的王后把幼年的王子從高高的塔上懸吊下來,交給了忠心於她的人馬。後來王后出逃,組軍討伐丈夫哈桑,這一系列變故載入了史冊。這個小王子,就是格拉那達最後的摩爾君主波伯迪爾。他似乎生來就在悲劇之中。不論是父王因拋棄他的母親另結新歡,引發十年戰爭,還是母親殺回阿爾漢布拉宮的家,趕走父親,立他為王。對他來說,除了悲劇還能是什麼?對生性並不強悍的波伯迪爾來說,僅僅是在如此風雲際會中成長,或許已經太過分了。

  他被母親推上王位的時候,原來的基督教盟國早已經被父親惹翻,轉而前來進攻。等到為了家事分裂的摩爾家族意識到危險,要停止內鬥聯合抵禦外敵,已經為時晚矣。難怪作為文學家的華盛頓·歐文,對這位年輕的末代摩爾君王,毫不掩飾自己的同情。我想,在來自新大陸、作為文學家的歐文眼中,怎麼看,波伯迪爾都只是一個背負了沉重歷史負擔的不幸的年輕人。

  這樣被動懦弱的一位君主,是不會拼死而戰的。而站在他對面的,是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國的雙料君主——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格拉那達投降了。

  據說在投降時,波伯迪爾離開王宮那天決定不走阿爾漢布拉宮的大門「正義之門」。因為走大門,就只有一條大道下山,必經格拉那達城。他無顏面對被他拋棄了的臣民百姓。他決定從一道小門出去,從後面人跡罕至的陡坡下山,悄悄地離開他的王宮。他向勝利者要求,他最後離開阿爾漢布拉宮的那扇門,永遠不能再有人穿越。此即所謂「出走之門永遠關閉」。據說,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答應了他,並且實踐了承諾。波伯迪爾離開之後,那道門就被下令用石塊封死在牆裡。華盛頓·歐文住在阿爾漢布拉宮裡的時候,再三試著尋找那扇「出走之門」。那是1829年,距離拿破崙入侵西班牙還不到三十年。拿破崙的軍隊當時也住在這裡。在他們撤退之時,炸毀了宮內不少建築,包括傳說中掩藏「出走之門」的石牆。那座「出走之門」,被再一次地埋葬在懸崖上法軍炸下的石塊之中,真的再也不可能有人通過了。

  歐文盡可能精確地考證史料、記錄歷史事件。又用自己探尋遺跡的經歷,為史料補上失落的枝葉,筆下出現了文學性很強的歷史遊記。因而儘管是文學作品,讀者仍然能夠被帶入歷史幽徑的深處,讀出春秋滄桑來。假如在處理史料的時候不尊重歷史,就可能失信于讀者;假如虛構和真實過分混淆,歷史穿透力可能就因此減弱了。

  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華盛頓·歐文沒有寫當年波伯迪爾出走的細節。歐文繞出宮外,策馬上了陡峭的山峰,他描寫自己的尋訪經歷,來寫出這條不歸之路的細節。他爬上今天被叫做「眼淚山」的山峰,站到了那塊被人稱為「摩爾人最後的嘆息」的巨石前。幾百年來,不斷有遊人試著攀緣這條路徑,華盛頓·歐文是外來探究的始作俑者。今天的遊人讀過華盛頓·歐文的作品,都會站在這裡想像那搏戰一生、恨鐵不成鋼的母親,如何在這裡對飲泣的兒子說出那句流傳千古的絕情話,「你倒是該像女人一樣哭泣,哭的是沒能像男人那般戰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