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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在此以前西班牙一直是零零碎碎的,沒有統一,只是逐漸就形成幾個大塊。卡斯蒂利亞地處中原,是最大的一塊。卡斯蒂利亞,是城堡要塞的意思。兩百年前打下塞維利亞的聖費爾南多,就是卡斯蒂利亞的君王。西班牙人的名字重複太多,為我們讀歷史書增加不少麻煩。西班牙幾大塊中的一塊是阿拉貢,當時這位阿拉貢的王子也叫費爾南多。他的名字總是和伊莎貝拉連在一起,因為他們有一個獨特的王國聯合史。他就是和天主教「光復運動」有關的第三個費爾南多。

  這是史無前例的王室聯姻,因為他們是對等的,不僅誰也不是誰的「人質」,而且誰也不是誰的附屬,背後各有自己的王國作支撐。幾年後,通過一場確立王冠候選人的戰爭,伊莎貝拉繼承了卡斯蒂利亞的王位,成為一個女王。而她的丈夫費爾南多,也幾乎同時從父親那裡繼承了王位,成為阿拉貢的國王。這一刻真是很奇異,兩個王國各自是獨立的,還沒有合併,只是他們的君王是夫妻。

  這時的西班牙,王國在君主之外已經有一些相對獨立的機制,比如議會。兩國的最終聯合,已經不是君王夫妻在枕頭邊的商談所能夠拍板的了。一次法學家會議商定了西班牙統一最重大的一步:夫妻兩個王國合併在一起。合併之後,不是國王和王后,而是國王和女王。他們並列地成為聯合之後的西班牙君主。雖然費爾南多未必對這個結果滿意,可是他的王國阿拉貢,比伊莎貝拉的卡斯蒂利亞要小得多。這與其說是伊莎貝拉強悍,還不如說是國家制度變化的結果。聯合已經不是純粹家事,即使伊莎貝拉願意做王后,卡斯蒂利亞的議會和法學家們也不會同意。這對夫妻也就只能服從法學家會議的安排了。公文名字的排列,玉璽的做法,都是由這個會議規定的。

  這場婚姻造成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結合,西班牙終於開始從一個分散、不穩定的邦國們的組合,發展整合成一個帝國。格拉那達的覆滅,就是這個西班牙帝國誕生的犧牲品。一個年輕而野心勃勃的君主,已經足以翻天覆地,不要說是成雙的一對了。

  格拉那達作為卡斯蒂利亞的附屬和盟友的關係,在這樣的大形勢下顯然不會穩定,再說攻下格拉那達還有宗教宣言的意義。這是西班牙的最後一個摩爾人小邦國。只有它是被摩爾人統治了將近八百年的。它的終結,就象徵著西班牙摩爾人時代的終結,象徵著所謂基督教「光復運動」的徹底勝利。

  阿爾漢布拉宮不在格拉那達城裡。漸漸地上得山去就走到阿爾漢布拉宮了。在宮殿旁隱著一個旅館,很奇怪地叫做「美國旅館」。我們在旅館的內庭院裡逛了一圈,很自然也很舒服,沒有現代旅館「打造」的痕跡。走筆到這裡,我才突然想通,它之所以叫做「美國旅館」,是因為在阿爾漢布拉宮裡住過、寫了《阿爾漢布拉的故事》,使得阿爾漢布拉宮開始聞名世界的,是一個美國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個華盛頓·歐文。

  西班牙人對華盛頓·歐文的敬重,是有道理的。他來到這裡的時候,西班牙人對阿爾漢布拉宮並不在意。對西班牙人來說,阿爾漢布拉宮只是他們從小熟悉的、一個默默無聲的長者,只是一個兒孫散去、行將就木、無人理睬的老人。它日日在衰敗和坍塌。華盛頓·歐文寫的《阿爾漢布拉的故事》,如同是為西班牙人拂去了一件熟視無睹的舊物上的塵埃,讓他們看到金子的光澤。西班牙人這才開始著手修繕和保護,阿爾漢布拉宮才有了今天的景象。

  華盛頓·歐文自己說,1829年春天,他是被「好奇」帶到了西班牙。也因此有了這次從塞維利亞到格拉那達的旅行。同行的有他趣味相投的俄國朋友,駐馬德里俄國使館的一名官員。如今我們是順著現代公路坐汽車來的,而在華盛頓·歐文的時代,這段由騾子主導的旅途,與其說是旅行不如說是探險。山區強盜出沒,旅人騾幫都必須成幫結夥,「武裝到牙齒」。他最終抵達格拉那達的時候,當然還沒有這個「美國旅館」。可是他真是幸運,一個還相當完整的阿爾漢布拉宮,在默默地等待著他。

  華盛頓·歐文踏上格拉那達的心情,和我們不可能是一樣的。那是十九世紀初,距離摩爾人的格拉那達政權被攻陷只不過三百多年。那情景就像一個對我們明朝亡國故事感興趣的遠方學者,在清末來到完整的北京古城尋訪明代遺跡。當時的阿爾漢布拉宮還是一個被自然離棄的、充滿蒼涼景象的遺宮狀態,而不是我們看到的那個被精心照管的、吸引全球遊客的「旅遊勝地」。

  華盛頓·歐文不僅是來自遙遠新大陸,他還是來自一個觀念完全不同的新興民主國家,而他眼前的西班牙,是一個多麼古老的帝國。歐文走進宮來,驚訝地發現,昔日的皇宮如今住滿了遊民和乞丐。它年久失修,已經不再是全封閉的狀態。可是它還有相當完好、緊鎖著的那一部分,理論上它還是當時格拉那達總督的官邸。

  華盛頓·歐文拿著一封信,去見了格拉那達的總督,他也許是萬分不解,總督何以放著意味深遠的阿爾漢布拉宮不住,要住進城裡。總督解釋了舊宮的種種不便,就說,你既然那麼喜歡,就住進去好了。華盛頓·歐文深知西班牙人有趣的習慣,你稱讚他家裡的任何東西,他馬上會斬釘截鐵地要送給你,也預知你理當謝絕。可是這一次,熱情的總督並不是虛晃一槍地客氣。

  華盛頓·歐文就真的住進了我們眼前的這個敗頹中卻是原汁原味的阿爾漢布拉宮。直到現在,就在那個最高的城堡後面,人們還能找到被稱為是「華盛頓·歐文寓所」的房間。

  也許,我們曾經和歐文走進同一個花園。我們看到的是那些姹紫嫣紅、精心修剪的花園,而他看到的只是荒草萋萋中殘留的花朵,可是他卻更真切地觸摸到了歷史。可貴的是,歐文不僅因來自新大陸,而對歐洲紛爭的歷史保持著距離,而且他也沒有對某一種宗教持有好惡的偏見。他只是對這個宮廷發生的故事,懷著幾近天真的好奇細細探究,也對失敗的一方懷著同情。對華盛頓·歐文來說,格拉那達摩爾人王朝的終結,有著一種歷史宿命的悲愴感覺。

  就在這裡,華盛頓·歐文徘徊在阿爾漢布拉緊閉的深宮裡。半夜,他被無名的聲響驚醒,舉著燭火,獨自一人尋找傳說中的遊魂。他終於探明,傳說中夜間鬼魂的幽幽哭泣,其實是阿爾漢布拉宮裡摩爾人設計的複雜的水管系統中,流水衝擊鉛管發出的聲響。白天,他常常下山去城裡耶穌會的圖書館,細細查閱那裡的檔案,找出摩爾人傳說的歷史真相。

  阿爾漢布拉宮是軍事防禦和宮廷的結合,其中有城堡和兵營的遺跡。在那裡沒有「皇宮」的感覺。我們攀上高高的城堡,很久不想下來,下面是叫做阿爾巴辛(Albaxin)的小鎮。它是格拉那達的郊區。從高處看下去,小鎮特別美。我們站的地方下面,正對著一個修女院。紅色地磚的內院,潔白的牆,土紅色的瓦,整個建築群簡潔又豐富。一個穿著黑白裝的修女在廊裡款款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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