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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就在這表示效忠的瞬間,費爾南多勝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慷慨。他從地上扶起自己以前的敵人,如朋友般擁抱了他,然後謝絕了他呈奉的財富,把領土仍然留給他統治,接納每年的貢奉,讓他像帝國的貴族們一樣,成為議會的一名代表,在戰爭中出一定數量的騎兵。此外,授予他騎士的榮譽,並且親手為他佩戴武器。」就這樣,格拉那達這個伊斯蘭自治小王國,就成為光復後的西班牙王國的一個附屬,就像一個自治省差不多。

  在這裡,貢奉和出兵的條件,沒有任何羞辱的意思。這就是當年盛行歐洲的鬆散王國的聯盟形式。這種貢奉就像今天地方財政向中央政府上繳的部分。在中世紀,征戰總是最大的主題,所以這樣的聯盟首先是軍事聯盟,戰時出兵,是不言而喻的題中應有之義。

  從費爾南多三世的本意來說,他的這次征戰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光復,一次西班牙國內的十字軍東征。所以,他起初並不打算再維持任何伊斯蘭教的從屬城邦。可是摩爾王阿爾哈瑪的突然出現和謙卑言辭,興許是打動了他,也激起了他的驕傲。費爾南多三世大概是覺得,自己丟不起這個面子。瞬間的一閃念和感動,使他決定違背自己原先的野心,留下一個例外。格拉那達的摩爾人小邦國,就這樣意外地保存下來。

  格拉那達的問題就算是解決了,費爾南多三世馬不停蹄,轉身再去繼續他的「光復大業」。他很快就西去,圍上了我們腳下的這個塞維利亞。既然格拉那達已經加盟,摩爾王阿爾哈瑪就按照盟約,親自率領五百精選騎兵,參加了著名的塞維利亞之戰。

  這是一支龐大的聯軍,許多城邦派來軍隊。可是,塞維利亞仍然經歷了整整十五個月的激烈戰鬥。最後寡不敵眾,開城投降了。那是1248年。

  我們在進入塞維利亞的主教堂之前,在外面轉了很久,也坐了很久很久。它和科爾多瓦主教堂的最大區別是,科爾多瓦主教堂在外面根本看不到它作為教堂的外形,它被原來的清真寺「吃在肚子裡」。作為清真寺的外觀,它的那些大門,不論是原來清真寺的、還是後來教堂的門,都是精彩的,可是作為一個如此體量的建築,它沒有整體雕塑感。站在外面,你與其感覺這是一個宗教建築,還不如說是一座城池。

  而塞維利亞主教堂的外形卻是完整的,它真是一個龐然大物!論教堂來說,它僅次於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它是世界上規模第三的大教堂。假如論哥特式教堂,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它的面積有兩萬平方米左右。可是,我們在外面看了很久,並不是因為它大。而是它的完美,經得起看。

  教堂還包括了如博物館的收藏,有一個區域是它的檔案庫。這是華盛頓·歐文經常來查閱資料的地方。我們去的時候,不巧它沒有開門,只好在外面拍了兩張照片,拍了緊鎖的大門,也拍了外面圓形石柱之間垂下的粗粗鐵鍊,留下一個象徵:我們來到這裡,而那些歷史檔案,卻深深地鎖在沉重的石牆後面。

  很不幸,在中世紀的安達盧西亞,這兩個宗教纏繞的地區裡,科爾多瓦主教堂經歷過的演變史,幾乎到處都在發生。塞維利亞主教堂又是建立在一個大清真寺被摧毀的原址上的。只是它的內部,甚至在塞維利亞被費爾南多三世攻下來之前,就已經不再是清真寺而是天主教堂了。也就是說,被征服之前,這個城市本身已經在發生變化。由於基督教的宗教光復先行,在摩爾人統治時期,這裡已經有大量民眾改信基督教,在塞維利亞的摩爾人結束政治統治的五年之前,1243年12月,這個規模巨大的清真寺,雖然在外觀上沒有動,建築物卻已經轉給天主教了。

  這樣的宗教大變,和這個城市的政治屬性變化一定是有關係的。因為在那個時候,塞維利亞雖在摩爾王統治之下,可作為基督教王國的附屬已經兩百年了。費爾南多三世打下這個城市之後,這個轉為主教堂的清真寺的建築物本身,也久久沒有動。直到一百多年之後的1401年7月8日,原來清真寺的建築,才終於被決定夷為平地,倖存的只有一個叫做橘院的庭院,和一個被屢次改建的塔樓。

  也許,正是因為保留了這個精美的清真寺塔樓,所以它成了一個參照的基點,使得伊斯蘭藝術的靈魂被糅進了塞維利亞大教堂的設計中。這個哥特式教堂的外部非常挺拔、乾淨,裝飾典雅,別有風度。

  塞維利亞投降之後,費爾南多三世直直地就趕到這裡舉行彌撒。而城裡的十萬摩爾人,在經歷了一年多的圍城戰之後,萬念俱灰,逃亡北非。

  這個時候,格拉那達的摩爾王阿爾哈瑪,完成了他作為天主教國王軍事同盟者的使命,帶領士兵回到格拉那達。他們進城時受到熱烈歡迎。人們歡迎他得勝歸來,到處是歡呼聲:「征服者!征服者!」他依照自己的宗教習慣,頻頻回應著:「沒有征服者,唯有真主。」後來,在他的阿爾漢布拉宮裡,按照伊斯蘭藝術用文字的紋飾做裝飾的習慣,他下令把這句話做成牆上的裝飾,一次次地出現。

  在華盛頓·歐文看來,對於格拉那達的摩爾王和他的戰士們來說,這當是一次令他們「感到羞愧的參戰。不管怎麼說,他們畢竟拔劍指向了他們同樣信仰的教友兄弟」。而「沒有征服者,唯有真主」這句話,興許是他在真主面前表達痛定思痛以後的謙卑。

  可是,人們仍然很難用現代人的眼光去猜度摩爾王阿爾哈瑪以及格拉那達百姓們的感受。在百姓們歡呼「征服者」的時候,他們對自己的君王出征伊斯蘭塞維利亞,真的會很在乎嗎?

  我們不知道。

  我們知道的是,根據歷史記載,費爾南多三世本人在征服之後,統治還算是溫和的,也信守他對格拉那達這樣的伊斯蘭小王國的諾言。

  塞維利亞主教堂對面,是費爾南多三世曾經住過的摩爾人留下的王宮。那是非常美麗的一個阿拉伯王宮。我們那天是雙重幸運。先是在那個庭院的樓梯口,偶然地遇上在賣王宮樓上的參觀票。後來才知道,每天只有上午開放,一共也就放進去幾批人,每批十個。幸而我們眼疾手快,稀裡糊塗地買了下來——這已經是當天的最後兩張票了。

  上得樓去,發現帶領我們的女士能夠說英語,從她口中這才知道我們撞上了第二個幸運。原來這是一座「活」的王宮。我們參觀的第二天,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要來塞維利亞大學,「駕臨」一個儀式,他的寢宮就是這裡。這個幸運倒不是說我們上樓有幸看了今天的皇家排場,而是我們假如今天不進這個王宮,從明天開始,整個王宮就要「接駕」,不開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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