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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認為,嚴格地從建築藝術上去看,最初的科爾多瓦清真寺並不是純粹的穆斯林建築。他們的理由是,建造這個清真寺的時候,還處在伊斯蘭建築藝術興盛的早期,它採用了大量西方建築的構造。也許是因為用了那些希臘式柱頭,西方世界甚至有人把它稱為是最後一個希臘建築。後來我才讀到,這個清真寺在建造的時候,從廢墟中收集了一批羅馬和西哥特時期留下的珍貴石料的現成柱子和柱頭,直接就用在了清真寺裡;或許其中也有他們拆除的教堂原址上的一些構件吧。

  除了這些希臘式的柱子柱頭,這個清真寺確實還有明顯的羅馬後期建築的痕跡,例如用白色的楔形拱石和紅磚相間做出馬蹄形券拱,既樸素又有裝飾意味。這種做法從羅馬後期,一直沿用到西哥特建築。可是在我們看來,儘管它繼承了西方古建築的一些要素,即使在今天,它已經又改建成了一個天主教堂,但是在感覺上,它仍是一個伊斯蘭建築。

  首先是它的外觀非常獨特。清真寺的四個立面,完全是一座石的城池。這個基本外貌一直保存到了今天。高高的城牆,當時有十九座大門。據記載,當時大門之內的淨洗室,整個長方形區域都是彩色琉璃的地板,四個噴水池都是用整塊的大理石鑿制。整棟寺院用了一千二百九十根柱子,大廳有十一個區域二十一個通道。

  科爾多瓦在十世紀到達了極盛期,穆斯林建築此時也完全成熟。這座清真寺已經是當時舉世聞名的藝術精品。今天的我們,已經無法再看到這個當年伊斯蘭建築珍寶的全貌了。可是,哪怕是遺留的部分,我們仍然可以感受那種清真寺營造的特殊氣氛。在四周幾乎是無邊際的空間裡,它的內部如同是無數精美柱子組成的幽暗森林,柱子上面是變化的各色券拱。色彩是豐富的,還有著歲月滄桑為之協調。它被歷史做舊,卻一點不頹廢。可以想像,當服裝簡潔的信徒們靜靜跪下,在萬盞燭臺和油燈下,他們潔淨的白色映襯鑲嵌雕飾中的寶藍和孔雀綠,金飾銀釘在其間一閃一亮,那是何等壯觀。

  那麼在科爾多瓦的盛期,在一個伊斯蘭教統治的地區,他們和原來的基督教是如何相處的呢?他們之間當然有過許多不愉快的經歷。這個清真寺的建造,就是獨具象徵性地建立在對另一個宗教聖殿的蔑視之上。可是在那個年代,一個作為征服者的宗教,能容許另一個宗教的存在,就已經很不容易。他們的教義是不同的,崇拜的神是不同的,所以共存需要寬廣的胸懷和相當高的智慧。

  科爾多瓦也發生過嚴重的宗教衝突的事件。例如,一些穆斯林有意讓一名天主教士按照《聖經》講出對穆罕默德的不同看法,又以此為據把他扭送法庭,告他「咒駡真主」。結果在穆斯林的拜蘭節,這名教士被處以死刑。憤怒的天主教徒們,在科爾多瓦街頭,抬著被砍去頭顱的屍體遊行。有狂熱的天主教徒們,掀起自殺性地挑釁伊斯蘭教的熱潮,局面越發變得不可收拾。其中非常著名的,是兩名年輕少女,在我們眼前這條瓜達爾基維爾河畔一個叫做真理營的地方,被執行斬首。就在這樣不可開交的時候,一些天主教的主教站出來,譴責自己的教徒們這種狂熱的挑釁和自殺行為,並且和當局達成協議,穆斯林的當局也抓住這個時機,把衝突緩和下來。這才又開始了一段和平共存的年代。

  隨著科爾多瓦的伊斯蘭文明鼎盛時期的到來,當局對其他宗教也顯得越來越大度和寬容。伊斯蘭文明以它本身的輝煌成就,自然地吸引和征服了西班牙人。最後,不管是誰,不管是阿拉伯貴族,還是北非從屬阿拉伯人的黑人穆斯林,他們最終就都被西班牙人叫成了摩爾人。安達盧西亞地區就被叫做摩爾人西班牙。在這個時候,伊斯蘭文化已經像當年的羅馬文化一樣,在摩爾人西班牙紮下根來,本地西班牙人開始把他們看作自己的一部分。雖然宗教相異,可是他們不僅是接受而且開始仰慕伊斯蘭的藝術和文化。

  據歷史記載,在十世紀,摩爾人西班牙的大小城鎮,隨處可見閃光的圓屋頂和鍍金的尖塔,科爾多瓦也成為僅次於巴格達和君士坦丁堡的城市。據說城裡有二十萬棟房子、六萬所豪宅,六百所伊斯蘭寺院以及七百所公共浴室,還以花園和夾竹桃聞名。當時的遊客對這個城市的富裕非常驚異。說是除了只有乞丐還在步行走路外,家家都有代步的毛驢,在那個歐洲有無數窮人的年代,這簡直是家家都有小轎車的水準。

  穆斯林史學家形容摩爾人西班牙的城市是詩人、學者、醫生和科學家的聚集地。還有記載說,當時的初級教育很發達;拉赫曼三世的兒子哈幹姆二世在科爾多瓦建立了二十七所免費的貧民學校,男女受教育的機會均等。科爾多瓦大學在十至十一世紀,名望不下於巴格達的大學,在所謂的摩爾人西班牙的各大城市都有分校。這些城市還總共有七十座圖書館。在摩爾人西班牙,哲學和科學一度並不發達,可是其他人文學者受到極大敬重。在十世紀,科爾多瓦人文薈萃,珍本善本圖書的拍賣十分興旺。當時流行著這樣的說法,「當樂師在科爾多瓦去世,他的琴會被送到塞維利亞出售;當一位富商在塞維利亞去世,他的圖書館會被送到科爾多瓦拍賣」。

  這樣的景象,必定是建立在富裕的基礎上、寬鬆的氣氛之中。雖然宗教信仰可能是不同的,可是大家都可以各自崇拜自己的神;統治階層的文化是向上、超越而優秀的,人心自然就被收服了。

  雖然從八世紀到十三世紀,科爾多瓦清真寺經營了五百年,已經幾經擴建、修改和裝飾,可是它後來卻還是又被改回成天主教堂,它的命運在西元1236年又一次轉向。

  那一年,北方的天主教西班牙國王聖費爾南多,打下了科爾多瓦。在那個年代,宗教意義上的勝利,往往對取勝者顯得更為重要。所以他們奪回國土和政權的戰爭,被命名為宗教上的「光復運動」。1236年6月29日,這座清真寺內舉行了一個天主教儀式,宣佈它重新成為天主教教堂。

  打回來的天主教徒們,也曾一度容忍了這裡穆斯林的信仰。他們承認這個特殊教堂有不同宗教的混合性質,也認為天主教徒和穆斯林錯開時間,在這裡崇拜各自的神,還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和當年的拉赫曼一世一樣,武力征服者總有傲慢的時候,而且他們是有決定權的一方。

  在使用功能上,兩個宗教的精神感受對建築功能的要求,有很大不同。原來巨大的清真寺對著內院的一排券廊是開敞的,天主教政權一回來,馬上就封上了這些通透的券廊,這一來,原來清真寺失去了開放的面向陽光的特點,它的靈魂就被抽走了。此後,零碎的修改斷斷續續一直在進行。

  然而這一時期,主要還只是建築的「內涵」在變化,整體建築形式在很長時間裡,還基本維持現狀。有人相信,是它無與倫比的精美,才使得大動干戈改建的念頭,被推遲了整整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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