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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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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代,這種態勢顯然不可能永遠延續下來。要在原址上從建築形式上「光復」被異族異教拆毀的教堂,成為一些人念念不忘的心結。 聽上去好像沒什麼錯,你占了我的土地、拆了我的教堂,今天我們回來了,當然一報還一報,要拆了你的,重建自己的聖殿。可是,在人們有了宗教寬容概念的今天,會感覺這是多麼狹隘的思路。也許錯的不是他們,錯的是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的邏輯。那是人類已經足夠聰明卻遠遠不夠智慧的年代。 從這個修道院—清真寺—教堂的過程中,我們在看到一種緩慢的、不斷有反復的歷史進步。從大家理所當然認為一方對另一方的聖殿可以毫不猶豫地「格拆勿論」,到有協議的拆一半留一半;從雖然施加壓力強制收購,可到底還是給了錢,直到西班牙的天主教,出現「拆與不拆」的兩派爭執,猶豫了整整三百年。直到十六世紀,科爾多瓦還有過這樣的法律,凡擅自破壞原有清真寺建築的工匠人等,要處死刑。 可是,在原址重修教堂的心病,終於在三百年後發作。西元十六世紀,西班牙天主教對伊斯蘭教不寬容的一派,占了上風。摩爾人被強行驅逐出西班牙三十年之後,贊成大規模改建清真寺的一派終於說服查理五世,改建開始了。參與改建的,據說也有許多穆斯林工匠。雖然改建並不是全部拆除,也許執行的建築師也是無奈,而且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保存原來的清真寺。可是大規模的損毀幾乎難以避免。巨大的哥特式教堂,從清真寺破頂而出。呼喚人們禮拜的清真寺宣禮塔,也被改為教堂的鐘樓。 原來的清真寺幾近完美,後來的改建就叫人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這個寄生在清真寺外殼之內的教堂,它先天不足,不可能是成功的。在十六世紀,哥特式教堂已經非常成熟了,可是這個改建的教堂,它非常重要的建築外觀,已經沒有充分發揮的餘地,而是可憐地窩在清真寺一大片拱柱的平面構造裡。它的下半部分就被清真寺吃掉了,上半部分掙扎著從原來的寺頂顯露出來。這個清真寺的原有特點是平鋪直敘、平面展開,重重疊疊的重複構造,重複敘述,無數拱柱伸展開去,把外牆推得很遠很遠。因此,當我們站在外面的時候,視線完全被週邊的清真寺阻擋,假如不飛到天上去,哥特式教堂最壯觀的外形部分,一點看不見。根本看不到教堂的立面是什麼樣子。 那天夜晚,我們在外面的臺階上坐了很久,看著清真寺那精美無比的大門,多麼希望,裡面什麼都沒有變,還是那個拉赫曼的清真寺。 不論是穆斯林還是天主教,他們都已經有這個能力,造出精美或是宏偉的建築,卻沒有這個智慧,保留對方的聖堂,自己退到一旁,另外修築自己的神殿。查理五世內心也萬分矛盾,據說,他事後對天主教堂的建造者感歎道,「你建造的東西,雖精美萬分,卻在別處也能建造;而你毀掉的東西,世上獨一無二」。可是,他也拗不過教會中「拆派」的勢力,是他親自批准了這個改建。 當然,那改建部分的天主教堂,也是盡了建築師的心力,也是能工巧匠的傑作。可是看了原清真寺內留下的最精彩部分,你會對改建的部分產生心理上的拒斥,轉過身去不看。 那是清真寺在十世紀擴建時留下的三個門,以及附近的一些精心雕飾的天頂、火焰券和樑柱。一排保護的鐵欄杆,把遊人和這個清真寺登峰造極的部分,隔開了一段距離。現在,我看著不同的畫冊,也看著我們自己拍的照片,照片在勾起回憶,讓我想起那一刻,我們是如何驚呆在用紋飾、圖案、文字、浮雕奇異勾畫的美麗面前。牆壁是用鑲嵌細工裝飾,據說有鍍琺瑯的玻璃,一千年過去了,嵌入的金片銀片一塵不染,仍在那裡閃閃發亮。照片永遠無法替代那種現場感受——整體的氣氛,光影的效果,朦朧和清晰混合的感受;還有,就是色彩,是微明微暗的光在賦予色彩活的魂靈。它們活起來,開始給你講述一段阿拉伯神燈的故事。 一千年之前,萬盞搖曳的燈火齊明,萬人匍匐在地的一刻,肅穆而神聖,令《一千零一夜》的傳說都黯然失色。 那天,我們回到院子裡後,依然在回味那一段曲折變遷。 自覺的宗教寬容的概念,是在現代才出現的。在人類的大多歷史時期裡,它只是一種自然發展的、起伏不已的不穩定狀態。隨著歷史的變遷,處理得好一些時,不同宗教或是不同教派能夠融洽地相處;搞得不好時,他們又相互敵對甚至在內部也自相殘殺,對外則征戰不已。 可是,似乎有這樣的規律,一個民族、一個宗教,越是興盛強大、對自己越有信心的時候,就越容易做到寬容。 回想漢文化的大唐盛世,那是我們民族最能以平常心對待外部世界的時候。洋人還在漢人的朝廷裡做官呢,大唐人也並不疑神疑鬼,擔心他們顛覆了我們的朝廷。 而十世紀時,科爾多瓦文化繁榮,不同宗教共存,伊斯蘭統治者也泱泱大度。不由想起前不久看到的一個電視採訪。就在安達盧西亞的地中海對岸,一個非洲國家舉行國際選美比賽。那是一個伊斯蘭教的國家。期間,一名非常年輕的黑人女記者興奮不已,就在自己寫的選美報導中開了一句玩笑,大意是說,要是先知們看到有那麼多美麗的女子聚在一起,興許會挑一個娶作妻子吧。就這麼一句天真少女的玩笑,竟然引來整個國家動盪,街頭民眾暴亂導致死亡多人。選美當然選不下去,各國美女和代表倉皇離境。少女給自己引來追殺之禍,宗教界對她發出格殺勿論的追殺令。她的生活完全改道,被迫星夜出逃;也無處敢收留她,直到最後,才有一個北歐國家的安靜小鎮收留了她。她後來接受了電視採訪,可是仍然生活在恐懼之中。大家都記得,幾年之前,還曾有過一個被宗教領袖下達追殺令英國作家的事件。 過度的緊張,一點碰不得惹不起,可能源于不自信。外表過度的自尊,源於內心難言的自卑,因而強行拔高自己的力量,顯露的可能恰恰是弱者的心態。對他文化的排斥甚至仇視,應該是無助于一個文化的健康生產,或許,在兼收並蓄之中方能激發自身的活力? 今天,在這所清真寺改建的教堂庭院裡,還留有一棵古老的橄欖樹,像是曾被斧砍刀伐,又像是被驚雷劈過,只剩一截不高的殘破的枯木,可是在它的周圍,默默地圍了許多人,因為在那枯木的上方仍有枝條,那綠色的橄欖葉,仍然在風中微微搖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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