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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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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的國土形狀像是個牛頭。巴賽隆納在西班牙北方的東部,是個地中海的海岸城市,它在「牛頭」那個犄角偏下的地方。而首都馬德里幾乎是西班牙的中心,在牛鼻樑的地方吧。它們之間的直線距離,五百公里不到一點兒。還有一個很形象的說法來形容馬德里的中心位置,人們說,假如你有一塊用三合板做成的西班牙地圖,在馬德里的位置穿一根線,提起來,這三合板就是水準的。 來西班牙之前,我們東一把西一把地查看著各種旅遊資料。其中列為「非看不可」的,就有這個輸水道。回來以後,我們還經常半開玩笑地說,看過塞哥維亞的輸水道,這張去西班牙的飛機票,就算是值了。 山岩頂尖上的小鎮塞哥維亞,非常緊湊。小鎮呈胖胖的橄欖形。橄欖的尖端是伊斯蘭人留下的王宮,底部就是羅馬輸水道。你會覺得,塞哥維亞很緊湊、很小,而羅馬輸水道卻很高、很大。 站到輸水道下是在一個天空藍得精彩的晴天。也許根本不需要對天氣作注解,我們到西班牙是從九月下旬到十月中旬,印象中就沒有遇到過雨。西班牙是乾旱的。尤其是塞哥維亞所在的中部地區,酷暑和嚴寒交替,整個地區就是延延綿綿的石頭山,號稱「三個月嚴寒,九個月地獄」。我們在西班牙,也許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阿呱(水)」了。西班牙又幹又旱,輸水道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可是只有古羅馬人,會把一個純屬功能性的輸水管道,變成一件偉大的石頭藝術品。 記得朋友問過,說這羅馬人來了怎麼就不回家?不管怎麼說,站在巨大的輸水道下,我們必須承認,他們不僅是來掠奪。他們紮下來,也把西班牙當作了自己的家。羅馬人在西班牙開始認認真真建設。現在,我根本不用翻看帶回來的照片,羅馬輸水道就生生地立在眼前。我還在想,它為什麼能打動我們所有的人? 不僅是那兩千年的歷史,我們還來不及思索,在我們作出任何歷史、文化的聯想之前,在作出任何技術上的探究之前,它在視覺上已經征服了所有的人。我們第一次和它目光接觸,就是一個巨大的衝擊。不假思索,它已經壓倒一切地,一把就抓住了我們。是的,它有二十八米(有些書上說是二十九米),十層樓那麼高,它的體量本身當然在震撼我們,可是還不僅是體量,羅馬輸水道不是一根簡單的輸水管,它還是建築。它在建築形式上是如此純淨,如此完美,超出了任何想像。它比你能夠想像的還要美。 我們沒有看到過比這更完美的剛柔相濟。 它由巨石壘成,它是雄壯的,卻並不粗俗。說「壘」,而不是「砌」,是因為石塊之間沒有用任何黏結劑,建築上叫「石塊堆砌」。羅馬人常常利用火山灰做混凝土,在這裡卻沒有用。可是,他們真敢幹啊,二十八米的高度,就這麼一塊一塊「堆」上去了。 同時,它又是柔和的。和二十八米的高度相比,柱子就並不那麼粗拙。上下兩層券拱,比例適度,曲線柔和。它顯得溫雅起來。一個巨人般的、舒展的溫雅。巨大的石塊上,可以看到當年施工時為了掛鉤而鑿的淺孔,很難想像當初是怎樣全靠人力安放這一塊塊嚴絲合縫的沉重巨石。幾千年風雨侵襲,大自然用它的巨手,不斷地洗著這些大石塊,洗出了石塊的經脈,石塊的棱角都洗成了圓弧。這是歲月的記錄,大自然留下的痕跡,是無法仿造的。我們走近它的端點,券拱形成的空間,逐漸被石柱的側面遮擋,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空間完全消失,它變成一堵渾厚的實牆。當我們穿越過去,漸漸走遠,券拱的空間透著碧藍的天空,又開始擴大、擴大,加上向遠處的透視,虛實對比作出無窮的變幻,它又變得空靈起來。我想像著,那羅馬諸神也曾高高地飄蕩,在弧形的券拱下穿越,繞著柱子回轉、追逐、嬉戲和欣賞。 輸水道不是孤立的,陽光讓它在地上投下構圖美麗的陰影。重複構圖的影子令人著迷。恰如欄杆、柱廊的陰影,映入水中的倒影一般,不論地面之上的景觀多麼色彩斑斕,投影到地面下的色彩對比永遠是簡單的。但是,這又不是黑白照片。那地面光的部分不是白色,而是豐富暖色的疊加,那影的部分也不是黑色,而是無數冷色的聚合。找出自己的這種特殊感覺和理解,是畫家們熱衷的遊戲。 於是,今天的塞哥維亞,不僅是旅人雲集的地方,也是藝術家的天堂。把他們吸引來的,就是這個羅馬輸水道。幾乎成了一個慣例,在其他任何地方,大凡旅人一多,就無形之中在異化藝術。藝術家開始有意無意地丟棄自己,迎合買主。走筆開始輕佻,色彩開始豔麗,遊客們的眼光替代了藝術家的眼光。藝術家不再用自己的心去感動,不再以顫抖的手衝動地調色,而是在「生產」商品。塞哥維亞卻是一個例外。這兒的畫家是在為藝術而作畫。我們第一次看到,當如織的遊人從身邊走過,有那麼多的藝術家上上下下地散在各處,目不斜視。他們在火辣辣的陽光下,汗水還沒有流出,就已經曬乾。可是,這些藝術家,有白人,有黑人,還有華人,用著各種手法,經典的和現代的、寫實的和變形的、水彩抑或油畫的,在寫出他自己感受的塞哥維亞,屬於他個人的、獨一無二的羅馬遺跡。 在塞哥維亞的主教堂前,畫家們擺著自己的畫作。我久久停在一張油畫面前。那是一張四面石壁的地下通道。很像我們在巴賽隆納穿過的羅馬遺跡。整個畫面是黝黯的,卻畫出了歷史的深度。我在尋找作者,看到畫家本人離得遠遠的,正在和另一個同行聊天,大概是在交流心得。一點沒有急著要賣畫的意思。也許,他的畫根本就是非賣品。 在羅馬人之前,其實還來過腓尼基人和希臘人。可是,古羅馬是西班牙能夠觸摸的最堅實有力、最強壯的古代史了。假如說,希臘人教會了西班牙人釀酒,那麼,是羅馬人才把西班牙人灌得大醉。那些在西班牙出土的精美希臘雕塑,怎能和羅馬人相比?羅馬人如同巨人,用巨石壘巨石,重築了一個西班牙。 寫到這裡,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名字又在心裡冒出來,奧古斯都,奧古斯都……好像和記憶中的什麼東西有關聯……我突然想到:奧古斯都的時代,西班牙加入羅馬帝國的時代,也就是《建築十書》的時代啊!《建築十書》的作者羅馬人威特魯維,他的聲名可絕對不在這位羅馬皇帝之下。 只要看看《建築十書》,只要從建築切入,我們就可以知道,兩千年前羅馬人已經多麼的「現代」了。而今天的我們,在又走了兩千年之後,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特別得意的。古希臘、古羅馬的時代,幾乎把該搭建的文明框架,都已經搭建起來了。後人只是在這個框架裡填充。此後的西方建築,是在材料上進步,技術上提高,因而得到了結構上的更多可能。可是,從建築學的角度來說,對造型、比例等基本要素的理解,羅馬人已經如此成熟。在那個時候,偉大的威特魯維在告訴我們,建築學是一種哲學,是音樂,是一種造詣。羅馬人的城市,從公共建築,市政設施,處理上下水的概念,到建築師的培養,劇場的和聲,建築的材料、結構、技術和形式美,等等,都已經理論化了。敘述的方式和今天已經沒有很大的差別。你要是驟然打開《建築十書》讀起來,絕對不會感覺到,你和作者威特魯維之間,竟然有著兩千年的時代間隔。 就是這個巨石堆壘起來的塞哥維亞的水道,同樣的輸水方式,一直從羅馬時代,使用到十九世紀。想到清水曾在那二十八米上空的輸水道裡嘩嘩流淌了兩千年,就不由讓我們的心怦怦地跳。 威特魯維在討論建造住宅和氣候關係的時候,提到了西班牙。據歷史學家的估計,威特魯維很可能作為建築師和工程師,隨著愷撒遠征過西班牙。也許,他也曾經站在這裡,站在塞哥維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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