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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在這種情況下,本內特州長繼續堅持自己的立場。他依然宣佈拒絕麥瑞迪斯的入學登記。他說,他的行為是為了「維護密西西比州的和平,尊嚴和安寧」。就在本內特州長作出宣佈的第二天,1962年9月21日,密西西比的校園裡又一次佈滿了州員警。麥瑞迪斯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入學嘗試。在他們到達校園,人們緊張地注視著這名黑人學生走向校門。這一次,在他接近校門的時候,副州長鮑爾·約翰默默地走開了。在最後一刻,他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黑人學生麥瑞迪斯終於成功地走進了校園,雖然受命負責他的入學登記的本內特州長還在僵持,但是,進入校園本身是具有象徵意義的。更何況,校管會已經宣佈他的入學申請被批准。到了這樣的地步,事件應該接近尾聲了。可是,在整個事件中,本內特州長的強硬態度和具有煽動性的講話,已經給極端南方星散在各地的類似KKK這樣的極端分子,打了一針強心劑。密西西比大學所在的這個小鎮,成了他們的最後陣地。這個也叫作牛津的小鎮上,擠滿了來自整個南方的極端的種族隔離的支持者。本內特州長一次又一次與聯邦政府對抗的強硬表態,使得人群已經過度亢奮。他們等著本內特州長領導他們與聯邦政府作一次決戰,這個群體的特性本來就是教育水準低下,缺少理性。在這樣的情況下聚集在一起,更是人心沸騰。在他們中間,還有著大量的狂熱的年輕人。

  當副州長給黑人學生讓出了校門的時候,本內特州長也應該清醒了。他至少應該明白過來,南北戰爭已經過去一百年了。大學的校管會已經批准黑人學生入校,副州長已經用自己的行動表達了自己的轉變。事實上,州的國民兵也表示願意和聯邦政府合作,協助控制局面。他的僵持還有什麼實質的意義呢?可是,密西西比大學校園裡已經擠滿了一片黑壓壓的被他自己煽動起來的人群,本內特州長此刻就是想退,也已經沒有退路了。這些期待的人群已經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就是他們的南方「英雄」居然向聯邦屈服。

  在甘迺迪總統和他的弟弟,聯邦司法部長羅伯特·甘迺迪的再三勸說下,本內特州長終於決定讓步。讓步的根本原因,還是他確實看到了僵持的沒有意義。他看到,自己的支持者,只不過是那些聚在校園內狂熱的底層民眾,而真正有點腦子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所堅持的立場。本內特州長和總統作了個交易,就是他同意讓步,但是,給他一個臺階,讓他有些藉口。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在預定的時間宣佈他的退讓。因為他發現,當初由他煽動起來的一把烈焰,如今他已經沒有這個能力去熄滅了。現在他出來宣佈這個退讓,已經太晚。這個宣佈假如早一兩個星期的話,興許是一筒滅火劑。錯過這個時機,同樣的表態,反而是火上加油了。這個時候,他也許意識到了自己面臨著怎樣的歷史責任。

  黑人學生麥瑞迪斯是在9月29日再一次來到這個小鎮的。第二天,本內特州長終於給他作了入學的註冊登記,儘管那天是星期天。當晚七點種,校園內的人數已經超過兩千名,已經出現一些攻擊記者的暴力傾向。他們騷動不安地聚集在那裡,本內特州長又一次發表了他的電視講話。他為自己的退讓辯解說,「我的心在說,『決不!』可是我的理智卻憎惡可能發生的流血事件。」

  可是,流血事件最終還是發生了。本內特州長也許無法否認,這場流血事件,和他在歷史關頭的態度有著密切的關係。

  半小時之後,不知為什麼,密西西比州的交通巡警全部撤離了校園,只留下聯邦執法隊和校警。警力的減少使得局勢的發展更為複雜,最終終於釀成一場暴亂。夜幕的遮掩也是暴亂的原因之一,人們的顧忌被黑夜抹去。所謂的一夜暴亂,其實只有幾個小時。整個過程只是一種狂亂的發洩。期間暴亂者曾經企圖衝擊學校註冊的行政大樓,想把那名黑人學生抓出來,好在他當時正在宿舍裡睡覺。可是,混亂中最終造成兩人死亡,其中一名是一個法國新聞記者。當時有一名受傷的執法者,居然因為救護車就是開不進來,因而躺在地上幾小時無法送醫院救護,場面的混亂程度可想而知。

  密西西比大學發生的一夜暴亂,驚動了整個世界。美國的一個州,就象一個小國家。所以,這和整個州的民眾風格是有關的,和這個州的領袖人物是否有歷史眼光也是有關的。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在以前的信中,我們曾經談起過,在美國獨立的時候,當時的十三個州裡,南方在蓄奴問題上最極端的就是南卡羅萊納州和佐治亞州了。然而經過漫長歲月的進步,雖然這兩個州的民眾還是持有相當強的「南方觀點」,也不排除依然有個別極端KKK分子以暴力手段,抵擋歷史的潮流。可是,從整體來說,他們的狀況已經比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馬州要好得多。在州立大學的黑人入校問題上,基本上沒有出什麼大的風波。這和州的領袖人物的觀念是分不開的。最典型的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南卡羅萊納州的州長赫林。

  從1959年到1963年,赫林在南卡羅萊納做了四年的州長,這正是南方的變革期。他作為南方的一個州長,也經歷了認識的轉變。1963年1月9日,赫林州長在州的立法機構州議會上,以這樣一番話,作為他的離職演說,「我們都在那裡爭辯說,最高法院在1954年作出的判決(指結束教育領域的種族隔離),不能算是我們南方的法律。但是,所有的人一定都同意,這已經是我們南方的事實。我們提出異議,運用州的主權,立法提案,個人對抗等等,統統都試過了……而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南卡羅萊納已經在所有的法庭上都敗訴了。假如所有的合法手段都已經用盡,那麼,我們的州議會就應該使南卡羅萊納作出明確的選擇---這是一個法治的政府,而不是一個人治的政府。正如我們一向所堅定表現的那樣,今天的我們必須認識到一百年以前的教訓,我們必須朝著對南卡羅萊納有利,同時也對我們的美利堅合眾國有利的方向轉變。這個轉變必須有尊嚴地完成。這個轉變也一定要在法律和秩序之下完成。這是一個對雙方都帶來進步的跨越,但是如果在這一點上失敗,將會給我們帶來不可彌補的傷害。」

  你一定從赫林州長的這一番話裡,體會到了「遊戲規則」這四個字的意義。我不得不又一次想起在南北戰爭之後,林肯總統和他的繼任對於戰後重建南方的觀點。說到底,林肯總統戰後對南方唯一的要求就是,南方的領袖們帶領南方,回到共同的原則和共同的遊戲規則中來。可怕的並不是在一個國家中,不同的地區對於某一個問題持有完全不同的觀點;可怕的是在一場破壞性的戰爭之後,從此再也建立不起這樣一個共同的遊戲規則。到那個時候,國家就陷入真正的危險了。

  在南方的深腹地,人們似乎還生活在一百年前南北戰爭的時代裡。他們對於一個現在看來是非常簡單的種族合校問題,在當時產生的強烈反應,就是建立在這樣一個複雜的歷史情結和歷史心態裡。這一點,在阿拉巴馬州立大學的風波中,是表現得最突出的。

  阿拉巴馬州,就是馬丁·路德·金領導公共汽車罷乘運動的地方。它和密西西比州一樣,當時在美國都是相當封閉的,尤其是它的一些小鎮和鄉間。當年「湯姆叔的小屋」故事描寫的就是這些地區的黑人故事。自從南方在南北戰爭以後實行種族隔離,擺出了要建立南方自己的秩序,要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架式之後,南方,尤其是這些南方深腹地,與北方之間就一直隔著一堵無形的牆。當時阿拉巴馬州的州長叫作喬治·沃利斯,由於他在這個歷史階段的典型性,使他在美國的無數州長中「脫潁而出」,成了一個「歷史名人」。最近還有一部影片,就是介紹他的生平的。拍出這部電影的人,顯然不僅是對這名州長本人感興趣,因為這名州長的整個經歷,就是一個典型的「南方經歷」。

  民主和自由那種四字成語一樣的神秘聯繫被打破以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簡單事實,就是「民主」是大多數人的意願,它並不保證少數人的「自由」。所以民主在歷史上常常是一個危險的東西。它與不民主的區別,只是由多數人掌局還是由少數人掌局,甚至一個人掌局的區別。相對後者來說,它當然是一個進步,可是,它並不一定是全體民眾的自由的保障。假如沒有對於人性的醒悟和孜孜不息的對於人道的追求,民主的結果完全可能演變為對於少數人的暴政。美國南方的歷史,就向人們作了一個清晰的示範。

  毫無疑問,當時的南方各州的政治制度也是民主的。喬治·沃利斯州長的當選就清楚地表明瞭這一點。在那些南方深腹地,大眾民主的意味更強,精英政治的成分更低。在黑人基本上不參與選舉的情況下,那裡的民眾都是教育水準低,生活水準也較低的白人勞動人民。他們推舉的州長,當然必須符合他們的口味。喬治·沃利斯本人,就是這塊土壤裡生長起來的一個平民。他沒有任何顯赫的家庭背景,他當選的過程,就是南方民主的有力證據。

  喬治·沃利斯的州長競選,並不一帆風順。他本人並不是一個極端的種族主義者,他對KKK這樣的極端分子,一直沒有好感。當他第一次參選的時候,他沒有去刻意迎奉這些人的觀點,因為就他本人的思想狀況而言,他並不屬於這個陣營。結果,他的第一次競選因此失敗。因為,這是一個民主社會,他的選民因此並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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