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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可是,在布萊西案中,最高法院還是以七比一的投票結果,判布萊西敗訴了。也許有人認定,這又是最高法院「站在白人種族主義的立場上」的結果。可是,我覺得,布萊西敗訴的根本原因,就是「種族隔離法」死死咬住了「平等」二字。這使得最高法院即使想使它失效,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因為,按照制度的運作規則,最高法院只有「司法複審權」,就是說,它只能根據憲法去衡量一個法律是否違憲,而不能根據自己的道德標準,是非標準等等,去給它下一個判定。它不能超出憲法的範圍。因此,不要說這樣的「種族隔離法」找不到「違憲」的依據,即使追蹤到「獨立宣言」的「平等自由」立國原則,追溯到自然法,你都一時很難說這個「種族隔離法」,到底犯了哪一份「天條」。

  在反奴隸制的時代,人們在司法挑戰的時候,雖然有礙於憲法中當初對於南方作出的妥協條款,屢屢遇到障礙,可是,奴隸制違反「獨立宣言」中「平等自由」的立國原則,違反自然法的人道原則,是一目了然的。可是,儘管人們知道那些「種族隔離法」所依據的「分離並且平等」的原則,並不是「獨立宣言」的真正原意,宣言中指的是國家之間的相處原則,討論的並不是一碼子事兒。但是,這樣拐了彎的運用,當時的人們一時就是找不到毛病到底出在哪裡。

  在南方的這些「種族隔離法」之下,南方的整個種族隔離時期,你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因為,那裡的一切公共設施,都是「平等」設立的。有白人的廁所,就有黑人的廁所;有白人的飯店,就有黑人的飯店;有白人的喝水器,就有黑人的喝水器,等等。甚至我還聽說,在南方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就是馬路的左一半是白人走的,而右一半是黑人走的,聽上去象天方夜譚一樣。可是,假如你指責這樣法規不讓黑人進白人飯店是種族歧視的話,你會發現很難提出責難,因為在這樣的法規下,白人也同樣不准進黑人的飯店,如果進去了也要受懲罰。因此,這看上去荒唐,可是卻似乎不是「不公平」和「不平等」。我相信連當時的許多北方人,看到南方出的這些「怪招」,都給「懵住」了。一時都想不出什麼化解的招數。

  這時候,南方人振振有辭地說,這裡是自由的,奴隸制反正是已經沒有了。這裡也是「平等」的,所有的公共設施白人有一份,黑人就也有一份,別說我們不讓黑人用白人的設施,我們「平等」地也不讓白人使用黑人的設施。如果當初你們指責我們有奴隸制,因而不符合作為美國的一部分的標準,那麼今天,我們的一切都符合美國標準。唯一和你們「北方佬」不同的,就是我們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那就是不同的種族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相互不要干擾,「分離並且平等」。

  你必須承認,這一招確實「聰明」,它因此幫助南方維護了近一百年的種族隔離,北方就是奈何它不得。在這裡,我們再一次看到,人類的人性醒悟,從猿到人的過程是很難強制加速的。代表著美國精神主流的北方,在建國時憲法容許有廢奴過渡期的時候,他們依然以自己的理性早早立法廢奴。並且有大量白人民眾,以各種方式投入説明南方廢奴的努力中,甚至有很多白人為黑人的自由奉獻了自己的生命。在「分離並且平等」的原則並沒有被否定的漫長歲月裡,美國的大部分地區也從沒有利用這樣的「合法原則」,採取種族隔離措施。因為這裡的人們確實已經對人性醒悟到了這一步。

  然而對於南方來說,即使經歷了無數外力的推動,它基本上和美國大部分地區的關係,依然處在一百年以前的狀況,它在以一切可能抵擋歷史潮流。美國拖著南方向前,拖得很吃力。

  我們在費城的一個黑人藝術博物館,看到過一個黑人的攝影展。這位黑人攝影家是一直跟隨本世紀初的一個黑人樂團,記錄它的藝術生涯的。裡面有一批照片,就是這些成功的黑人音樂家來到南方演出。照片中記錄了他們遇到南方各種標明為只供黑人使用的公共設施。比如說,只供黑人出入的大樓入口,只供黑人住的旅館,等等。

  這些照片中的北方黑人音樂家們,在這些標明種族隔離的牌子面前,作出一些非常滑稽的姿勢。在照片的說明中,這名攝影師說,他們當時遇到南方的種族隔離狀況,感覺是荒誕的,他們有一種想調侃的衝動。可是,他們的感覺並不是憤怒,被羞辱,等等。因為,他們的生活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他們自己的生活是輕鬆的,沒有這樣一份沉重。他們來到南方,遇到這一切,就像是旅行到了一個遙遠的奇怪的國度,那裡實行一種奇怪的制度。所以他們更多的感覺竟是旅遊者的新奇。從這些照片裡,從這些來自紐約的黑人,在南方種族隔離牌子下,嘻笑的表情和滑稽的姿態中,我們最感性地體會到了當時美國的巨大差異。

  然而,北方又一次開始了當初向司法挑戰的遙遙路途。只是現在的目標不再是廢奴,而是幫助南方的黑人真正得到平等和尊嚴。所幸的是,一場支付了六十萬生命的內戰,使美國人得到的最大收穫,就是他們再也不會用這種戰爭的方式,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和分歧。在南北戰爭越出了美國原有行進軌道之後,又開始回到原來的,建立在共同契約之上的理性推進。

  那麼,南方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種族隔離法,是不是真的就是「分離並且平等」的呢?當然不是。不論從感覺上,還是事實上,南方的種族隔離本身都造成了嚴重的不平等。南方的黑人在南北戰爭之後,一下子離開奴隸狀態,並不是生活本身就有本質的改變的。在我們參觀南方莊園的時候,看到過莊園主人在戰後寫的信,他不僅提到莊園毀壞的情況,還提到,原來離開的奴隸們,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以前,他們工作沒有報酬,可是一切生活用品和吃住等等,都由主人供給。他們祖祖輩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存方式,從來沒有自己謀生的經驗。現在,突然說是「自由」了,一開始根本不知所措。你只要想想,現代的大城市裡人,乍一離開大鍋飯都有很大的精神衝擊,都有六神無主的感覺,何況一百三十年前的黑人奴隸呢?

  然後,就是黑人在南方非常漫長的貧困時期。在這樣的前提下,黑人與白人當然是「平等」不起來的。就說是公共設施吧,既然是貧窮的,黑人的廁所,車廂等等,也就會變得很髒。白人根本就不會願意去黑人的地方,而黑人卻是不能去白人的地方。心理上就是不平等的。更重要的是,在經濟上,黑人普遍還處於貧困之中。他們從奴隸身份中走出來,就算是立即可以得到經濟上發展的平等條件,他們要搞清楚這個社會是怎麼運轉的,都需要相當長的時期。更何況,他們不但沒有任何經濟上的基礎,還與原來發展中的南方白人社會完全隔絕開來了。種族隔離肯定給黑人的發展帶來更大的困難。

  在政治上,南方也是不平等的。南方的黑人幾乎不參加選舉。一方面,在南北戰爭後的重建時期,北方曾經強行扶持過黑人議員,使得當時KKK的一個重要行動就是恐嚇黑人,阻止他們參與選舉。由於黑人是少數,KKK卻是代表著多數白人的秘密恐怖行為。因此,這樣的恐嚇相當有效。當北方的「聯邦軍管」一經撤銷,南方黑人幾乎就不再有什麼政治權利。更何況,剛剛脫離奴隸狀況的絕大多數的黑人,對選舉也沒有什麼認識,他們還沒有什麼強烈的政治要求。他們先想知道的,是離開了奴隸主的莊園以後,如何尋到一杯聊以糊口的羹湯。

  你也許會問,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去北方呢?是的,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裡,有許多南方的黑人去了北方。尤其是在北方工業開始發展,大城市開始需要大量的產業工人以後。當然,不論怎麼說,整個逐步發展的過程,對於黑人來說都是痛苦而艱難的。對於許多來到北方大城市就業的黑人來說,他們並不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離開鄉村走向城市。他們只是由於生活逼迫而離開土地和家園,被迫接受鋼鐵與水泥的世界。當然,這是另一類的艱難開拓的故事了。在大城市裡,他們畢竟和許多貧窮的白人,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新移民一樣,有一個艱苦卻是基本平等的歷史了。

  然而,還是有許多黑人留在了南方。留下來的道理很簡單,就像是今天的中國,有許多來自農村的民工懷著淘金夢來到大城市,可是,不論流傳著多麼動人的淘金故事,還是會有許多人留在原來的地方。越是閉塞的地方,留下來的越多。所以,在南方的深腹地,留下來的貧窮黑人也就更多。這些深腹地,甚至連當年北方為營救奴隸所建立的龐大「地下鐵道」網路,都從來沒有伸展到過這些地方。同時,膽大的,活泛的離開的機會就更多,而留下來的是更為沉默和認命的一群。

  南北戰爭本身和其後南方的一段經歷,對於南方白人民眾是一個完全負面的教育。KKK的第一次形成,儘管在四年以後徹底平息下去,可是,南方從此以後留下了這樣一個民眾暴力的種子。事實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南方人對南北戰爭的起因和結果普遍感到不平。而曾經一度風行的KKK,又使此後的南方人非常容易以民眾暴力的形式,發洩他們的不滿。極端南方原來就有私刑的情況,但在KKK盛行之後,被普及和放大了。由戰爭所形成的對於北方的敵視和排斥,又使得北方的精神和思想方面的發展歷程,更難對南方產生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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