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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南方的一片焦土,也在出版的歷史,回憶錄和老照片集子裡,永久地保留下來了。例如在佐治亞,北方聯邦軍的指揮官謝爾曼將軍,是無人不曉的著名歷史人物。很不幸的是,他的名字一直和一場場的大火聯繫在一起。北軍打到佐治亞的時候,南方已經大勢已去了,尤其是在亞特蘭大市被攻陷之後。去年的亞特蘭大奧運會,吸引了來自全球的旅遊者。人們發現,這個城市相當於其它逐步發展的大城市來說,它的市中心除漂亮整潔之外,還有一種「嶄新」的感覺。我第一次去亞特蘭大,印象最深的就是「新」,新得叫人覺得疑疑惑惑。後來才知道,在南北戰爭中,那個舊的亞特蘭大,在謝爾曼將軍的命令下,一把火全部燒了個乾淨。

  不僅如此,從亞特蘭大開始,儘管謝爾曼將軍領導的北軍一直處於相當順利的形勢,但是為了徹底地嚇住南方,他命令部隊將遇到的民房一路燒下去,同時殺死所有遇到的牲畜。就這樣,一路烽火南下。在接近佐治亞南方港口城市塞凡那的時候,塞凡那的人們發現根本無力抵擋北軍的攻勢。為了避免損失,商人們派出代表去見謝爾曼將軍,表示不抵抗,希望他能夠不燒塞凡那,並且在他進城之後予以協助。謝爾曼答應了。此刻,正是耶誕節前夕,謝爾曼將軍高興地給林肯總統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提到,我將把完整的塞凡那,作為送給你的聖誕禮物。該信的原件猶存,這成為今天在美國南方,人人都知道的一個「典故」。塞凡那就這樣保留下來,成為今天佐治亞最美麗的一個老城市。在美國邏輯中,那些塞凡那商人也完全是正面的形象,南方人也決不會把他們當叛徒對待。

  離開塞凡那,謝爾曼將軍的部隊又一路向北燒將上去,一直燒到南卡羅萊納的查爾斯頓。查爾斯頓進行了頑強的抵抗,待到謝爾曼將軍攻下查爾斯頓,已經一片斷壁殘垣。我們在南方周遊的時候,幾乎到處可以聽到謝爾曼將軍的名字,一百多年來,南方民眾的子孫對「謝爾曼的大火」耿耿於懷,一代傳一代。在我們來到查爾斯頓的時候,就問過一位在市政府的花園裡做義務導遊的老人,謝爾曼將軍燒過查爾斯頓嗎?老人說,查爾斯頓在被北軍攻陷的時候,已經大半毀於炮火,所以,「已經不必麻煩他再燒了」。一出城,我們就在查爾斯頓的郊外,遇到被北軍焚燒後至今還留下一堆焦黑瓦礫的莊園。

  在那次陪伴我們的澳大利亞朋友去塞凡那的時候,參觀了謝爾曼將軍在塞凡那期間居住的那幢房子。那是南北戰爭時期當地大富豪的私邸。在參觀之後,我們的朋友也向講解員瞭解有關謝爾曼將軍燒佐治亞的情況,可見謝爾曼將軍已經隨著歷史書在澳大利亞也出了名。那個講解員平和地說,據他認為,這些情況也不能全部歸咎于謝爾曼將軍一個人,因為在戰爭期間,一切都在混亂之中,失控的情況常常會發生。兩位澳大利亞人十分驚訝,說是沒想到南方人還有這樣的客觀和冷靜。

  當然,這份平靜也是一百多年時間淘洗的結果。可是,那位講解員的說法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槍聲一響,一開始殺戳和被殺,人就被改變了,戰爭的雙方都一樣。局勢也就在一片混亂中變得難以控制。例如,在南北戰爭中,戰場上的雙方士兵常常補給不足,雙方也就都有餓得骨瘦如柴的戰俘。在主要戰場的南方,平民遭遇北方軍隊搶劫的情況也很多。雙方在後期甚至都出現過「督戰隊」,即向自己一方的逃兵開槍,等等。所有這些戰爭陰暗面和細節,都在戰後,隨著戰爭的書信集日記集,逐漸變成一本本歷史書,出版並且公諸於世。

  不僅是紀念館,這裡的戰爭回憶錄,和我們所熟悉的革命回憶錄的風格也是有區別的。並不是這裡所發生的內戰,就比其它地方的內戰流了更多的血;也並不是這裡的內戰,就更不人道。只是,這裡的人放下武器的時候,比其它一些地方的人們更快地意識到,他們原來都是父子兄弟。他們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有著同樣的宗教,甚至來自同一個家庭。當他們已經殺死了自己的兄弟之後,他們從戰爭的魔魘中醒來,自己被自己的行為震懾住了。接下來的一個最自然的問題就是,他們一定要以這樣的方式,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嗎?

  在美國南北戰爭之後,這樣一種自發的,出自人性本能的對於內戰的反省,其結果就是,在這個國家,再也沒有一個政治家膽敢試圖用武力去解決國內問題,不論他是來自南方,還是北方。人們普遍理解,他們的先輩有他們的歷史局限性,也許他們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去避免這樣一場內戰。可是,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不論是誰,都很難避免在歷史上定位成為一個罪人的結局。因為今天的人類已經又「進化」了一步。

  你一定還記得,在南方向塞姆特堡開出第一炮的時候,南方和北方,還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可是,戰爭最基本的一個功能就是製造仇恨。那麼在戰爭製造了仇恨之後,這個國家怎麼辦?當時,林肯總統已經被暗殺,按照憲法,由他的副總統安德魯·詹森接替他的位置。在這個時期,幾乎是美國總統和國會的關係最為惡劣的一個時期。在美國歷史上,大概再也沒有出現過哪個時期,有如此之多的國會法案被總統否決,又有如此之多總統否決後的提案,重新又以絕對多數被國會強行通過。所以,當你聽到,美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正式由國會對總統提出彈劾,也發生在這個時候,就不會感到奇怪了。現在回過頭去看,這一切只是美國在南北戰爭之後充滿矛盾的反映。

  在戰前,是南北對峙的矛盾,在南方「邦聯」成立的時候,南方的國會議員們就都離開美國國會,回到南方自己的「邦聯」議會去了。美國國會裡只剩下了北方的議員,在這個時候,基本上都是北方議員的國會,和林肯的副總統之間,為什麼會出現美國歷史上國會與總統最尖銳的矛盾呢?

  戰爭過去了,北方勝利了。在戰爭後期,這個勝利還沒有完全出來之前,根據戰場形勢,林肯總統對於勝利前景,已經非常有把握了。可是,「戰勝」究竟解決了什麼問題,問題又解決到什麼地步呢?儘管在戰爭後期,林肯總統作了一個戰爭的目標切換,可是,他應該明白,戰爭的實質並沒有因此而發生變化。這場戰爭就是用武力把逃離美國的南方,押回了聯邦。即使在解放奴隸的問題上也是一樣,實質就是北方用槍逼著南方,在奴隸制問題上,統一到美國主流的制度和觀念上。

  在奴隸制這個歷史遺留問題上,美國自從它的建國者們提出了「自由平等」的建國理想,到這個時候,北方和南方似乎都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了。可是,解決的方式不一樣,它們的結局也是完全不同的。在北方,人們逐步通過辯論,喚起大多數人的人性覺醒,最後白人自己立法,放棄這樣一個對他們應該說是「有利可圖」的制度。在這個過程中,一部分人因此放棄或失去了一份對於他們來說是「傳統的財產」。從立法通過起,所有的人遵從這個大多數人的決定。

  這樣一個過程,不僅是加強了民眾對於契約社會正常運作方式的認同,更重要的是,這樣循序漸進的一個立法過程,也是人們對於一個不人道的制度反省和認識的過程。當這個過程完成,瓜熟蒂落的時候,所得到的成果是有它堅實的社會基礎的。因此,這樣的矛盾是一個自然化解的過程,雖然在奴隸制被廢除之後,人們對於種族的偏見依然存在,但這是另一個認識過程的開始。這個新的過程站在一個可靠的起點上。你可以因此而預期到,後面的這一個認識提升過程,也會是平穩的漸進的,相對順利的。

  那麼,在這樣一場林肯總統所領導的革命性的變革之後,南方又收穫什麼樣的成果呢?這要從南方原來的社會狀況談起了。是的,在南北戰爭前的南方,只有百分之五的白人是擁有奴隸的,只有百分之一的白人是擁有百名奴隸以上的真正大奴隸主。可是,當時南方的白人是生活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中,並不存在那些百分之一的大奴隸主專制的問題。奴隸主雖少,維持奴隸制卻是當時大多數南方白人的意願,尤其是在極端南方更是如此。這些白人,用我們習慣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說,都是最底層的勞動人民。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

  一方面是由於歷史局限和教育程度低下所造成極端的種族偏見,一方面也是這樣的制度維持了一個有等級的,穩定安全的保守社會。你不要以為當時的美國南方只是不喜歡黑人,其實他們更不喜歡時髦的,流動狀態的,一天一個「主義」的北方白人。也不喜歡猶太人和來自歐洲的白人新移民。他們不要什麼新奇的花樣。就這麼按照原來的樣子過著挺好,主人象個主人的樣子,僕人象個僕人的樣子,奴隸也象個奴隸的樣子。

  當種族偏見和狹窄保守結合在一起,極端南方的大多數白人就是要反對廢奴,儘管他們自己並沒有什麼奴隸。極端南方是一個很有自己主意的民主社會。所以,他們當初要提出離開美國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因為極端南方的幾個州,和美國精神主流的風格和社會訴求確實相去甚遠。所謂的民主社會,並不是一個完美社會的意思,它只是一個由大多數人在決定風格的一個社會。這些人的認識水準就決定了這個社會的面貌。不論奴隸制是多麼不人道,在這裡,這就是這個社會的絕大多數人的認識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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