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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正因為「克蘭黛爾案」是一場「超前的司法挑戰」,因此,激進的反奴隸主義者,雖然通過這場官司的辯論,在民眾中進一步澄清了許多基本觀念,可以說在歷史進步過程中又推了一把。可是,就這個案子本身來說,在康乃迪克州的最高法院,還是輸給了以裘迪森為首的保守勢力。「克蘭黛爾案」的律師們當然知道,案子本身的輸贏,是司法挑戰成功與否的一大衡量標準。可是,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在挑戰中,必須遵守原有的公眾契約,必須遵守大家講好的遊戲規則。所以,輸了官司,只好看著黑人學校關門,學生輟學回家。

  他們的失敗,就意味著裘迪森的勝利。普遍認為,裘迪森在這場官司裡所表現出來的法律方面的才能,和他的保守立場,是使他在康乃迪克州,較快地取得今天這樣地位的原因之一。

  知道這個背景,你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裘迪森法官接案的消息,會使「阿姆斯達」號黑人的律師,產生如此衝動的反應了。在觸及的問題非常相近的「克蘭黛爾案」中,他們曾經與裘迪森棋逢對手地較量過,而且輸了一場。如今再次相遇,對手卻成了裁判!

  由於美國傳統的司法獨立的神聖地位,使得作為一名宣過誓的法官,一般來說,還是對這一職位所要求的職業道德,持相當嚴肅的態度。更何況,法官也在制度的監督之下,在美國,法官不公的話,立即會被告上上訴法庭,自己成為被告。但是,在維持審判公正的同時,他的一些基本立場,如傾向于保守派,還是傾向于自由派,仍然會在無形中影響他的裁決,雖然這樣的影響是在法律許可的限度之內的。

  現在再回過頭來,細察裘迪森法官的整個審理過程,平心而論,他還是在竭力地調整天平,力求公正。並沒有任何跡象顯示,由於他的種族偏見,而在某一個細節侵犯了這些黑人受到公平審理的權利。其實從一開始,人們就有所感覺。

  在開審的時候,「阿姆斯達」案的黑人一方,就遇到了一個意外的難題。語言學家化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而且好不容易才從那條英國軍艦上「借」下來的那名黑人翻譯,在紐黑文身患重病。本來就缺少證據的黑人一方,他們自己的證言就成為證據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沒有這個翻譯,黑人就根本無法為自己作證。勝訴的可能性就會大大減少。因此,律師要求讓黑人延期作證。

  使律師們感到非常意外的是,裘迪森法官不僅同意將黑人的出庭作證延期至1840年1月7日,並且宣佈,屆時會將開庭地點移至黑人翻譯所在的紐黑文。這不但確保了黑人在法庭上有一個為自己申訴的機會,而且,紐黑文地處自由的紐約州,法庭內外,整個氣氛會與康乃迪克州有很大的不同。不管怎麼說,你都必須承認,這個決定是對黑人有利的。

  在你看這個電影的時候,許多歷史情節都只能被刪除了。看到的往往是法庭上最精彩的一些片斷。實際上,一個法庭辯論,包含了這些律師無數晝夜的,可以說是很枯燥的辛勤工作。同時,這甚至是一個系統工程。不知有多少人在為這個案子提供資料,籌募捐款,聯繫援助。

  在激進的反奴隸主義者中,其實也有許多派別。這個道理很簡單,他們的思考,大量是來源於宗教,所以就連宗教派別的不同,都會形成很大觀點差異。至於一般的持反對奴隸制態度的人,觀念觀點的差別就更大了。例如,反對奴隸制的人們,對於採用何種方式,用多長的時間完成廢奴,意見不盡相同。其中還有不少人,仍然持有各種程度的種族偏見。然而,在這個案子裡,是反奴隸制陣營一個相當成功的聯合行動。他們試圖以最大的寬容度,聯合所有反對奴隸制的力量。也就是所有的人集合在一個最基本的出發點,即對普遍人性的尋求和對黑人的人道關懷。

  這樣一個龐大的陣營,甚至聯繫到了美國之外。他們最終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英國人曼登,來為「阿姆斯達」案的黑人一方作證。曼登也是一個反奴隸主義者。他的特殊身份,使他的證詞成為證明黑人自由身份的一個強有力支撐。

  在西班牙人與英國簽署了停止海外奴隸貿易的協定以後,英國按照與西班牙人的協議,指派一些官員參與相關工作。曼登就是這樣一名官員。他是在1835年被派往哈瓦那,監督對一些獲得自由的黑人的保護工作。曼登很適合這樣的工作,他是一個非常有正義感的人。從「阿姆斯達」案一開始,他就一直在關心案情的進展。在作證前,曼登其實已經回到英國。在他離開哈瓦那的時候,他得知古巴當局已經在準備以「海盜罪」和「謀殺罪」起訴這些黑人。這使他感到極大的不安。當他確信這些黑人是非法進口的時候,他不惜千里迢迢從英國趕來美國作證。

  曼登以前就來過美國,而且在這裡還是一個有相當知名度的人。當時,英國剛剛在它的殖民地西印度群島廢奴。因此,在與當時的美國總統安吉魯·傑克遜會面的時候,他還試圖勸說傑克遜總統立即著手在南方廢奴。他想利用一下總統的功名心,所以,十分巧妙地對他說,解放奴隸這樣一個行動,最終與您這樣一個有著不凡經歷的將軍名字聯繫在一起,是最合適不過了。這些話倒也不能算是過分的恭維。

  傑克遜將軍是美國第一個來自貧苦移民家庭的總統。他全靠自己努力,以及在1814年開始的英美戰爭的戰場上建立的赫赫軍功,才進入白宮。他使得美國的政治風氣有了很大的轉變,也進一步推動了制度的建設。美國完全打破政治上的貧富差距,至少白人可以得到絕對的每人一票選舉權,也是從這時開始的。這位平民總統深知美國南方奴隸問題的複雜性,也當然明白,這還遠不是靠解放奴隸「出名」的時候。

  所以,傑克遜總統不無自嘲地轉身對他的秘書說,你用紙點上火,再弄上一桶炸藥來。我往桶上一坐,你就把那火引子交給這位曼登博士。只要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准能讓我「出名」了。

  顯然,上一次,曼登的「上層遊說」沒有起到作用。這一次,他是來實實在在地為「阿姆斯達」案的黑人盡一份力。

  1839年11月份的一個下午,裘迪森法官在他的辦公室,為曼登博士舉行了一個小型聽證會。幾經波折之後,最終法官還是批准,讓這份證詞在新聞媒體上全文公佈。曼登的證詞,成為「阿姆斯達」案最有力的證詞之一。

  曼登的證詞主要是支撐了激進的反奴隸主義者一直所宣稱的論點,就是這些黑人是剛剛從非洲進口的。曼登在古巴的工作中,協助過幾百個被英國及西班牙巡邏艇截住的,私運進古巴的非洲黑人。在被法庭解放之後曼登幫助他們登記和確定年齡。他在作證之前,接觸了「阿姆斯達」號的黑人,他以從事古巴黑人工作的專業眼光,判斷他們是「新近進口」。他指出古巴官員發出的通行證是虛假的,並指出這種經過受賄而發出假證件的做法,在當地非常普遍。

  曼登還接受了雙方律師的提問。在回答這些提問中,他強調,合法奴隸已經很少以這樣的形式在哈瓦那的奴隸市場賣,這樣的奴隸市場提供的一般都是非法帶來的非洲黑人。同時在回答有關古巴奴隸的語言問題時,他講到,在古巴訪問一些種植園的時候,他很驚訝地發現,那些非洲黑人能夠這麼快地開始學會西班牙語。

  曼登談到,「阿姆斯達」事件發生以後,他在古巴的奴隸市場作了一番調查,找到了一個知情者。這名知情者告訴他,說是他不僅看到過「阿姆斯達」號上的黑人,而且知道是誰把他們運到古巴來的。到末了,那人還不由自主地歎了一聲「真可惜」。曼登問他為什麼,他說,他覺得這些黑人肯定要在美國因為「謀殺」等罪名被處死,所以,真是可惜了這麼「一大批值錢的非洲貨」了。曼登證實,如果這些黑人被交還古巴的西班牙當局,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在此之前,西班牙公使對美國外交部長的一番話,似乎是在驗證曼登的說法。這位公使警告說,對「阿姆斯達」奴隸暴動的寬恕,無疑是鼓勵其他的奴隸也起來暴動。

  在這一段時間裡,西班牙公使阿噶茲代表他的女皇,頻頻催促美國總統交還「阿姆斯達」號和它的全部乘客。正如你已經知道的那樣,不論是凡布倫總統,還是他的外交部長,都有充足的動機希望這一事件早了早好。根本不希望為一個「阿姆斯達」號上的幾十個黑人,搞得自己內外交困。他們也巴不得能夠一船推過去,一送了之。可是,來自佐治亞州的外交部長佛西斯,只能無可奈何地對西班牙公使實話實說,之所以美國總統現在無法立即執行「平克尼協議」,送回「阿姆斯達」號,是因為這個案子現在的狀態,已經「超越了行政分支」的許可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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