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我也有一個夢想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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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費城的那幢尖頂的殖民時期的議會大廈,今天在美國就是大名鼎鼎的旅遊觀光點,獨立宮。那間簽署「獨立宣言」的議會廳,一個個小會議桌上都鋪著灰綠色的桌布,桌上還散放著一些紙和鵝毛筆。當年簽署宣言的代表們雖然都已經不在了,但是想像一下當年的激辯,你還是會感覺這個議會廳顯得有些擁擠。 這個議會廳的佈置是十分簡樸的。但是,如果在你的想像中,那些「共商革命」,聲討奴隸制,正在與英皇的軍隊對抗的人們,是一批衣衫洗得發白,甚至打著補丁,鬥志昂揚的「革命家」,那可是大錯特錯了。他們都穿著最正規的禮服,按照英國的傳統習慣,所有的人在這樣的場合都還戴著假髮。他們當時差不多都是各個殖民地的議會成員。 基於殖民地精英政治的傳統,他們大多數都來自有產業,有影響的家族。在當時北美這樣一個農業社會裡,不論他們來自南方還是北方,在他們的家產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就是奴隸。因此,這是一個令人奇怪的,讓從小熟讀諸多革命理論的我們感到不可想像的一場「革命」。 在美國獨立時的十三個州裡,大部分州的奴隸制的廢除,就是白人,富人,甚至是奴隸主們,經過理性反省,決心通過他們手中的立法權,從法律上解決黑人奴隸問題。也就是親手通過立法程式,將自己的一份重要財產化為烏有。他們中間哪怕是最激烈地反對奴隸制的代表,都是如此。 你已經知道,美國獨立之後,大部分地區的奴隸制都陸續徹底廢除,經歷的程式和方式卻就是這樣的一種非暴力的「自我革命」。 這不是我們習慣的少數職業革命家和熱血青年,拋家棄產投向革命的故事。這是作為代表整個社會利益集團的立法機構,用立法的手段,僅僅為一個人性反省和道德理由而放棄自身利益的一個行為。 不管這聽上去是多麼地不可思議,多麼地不符合我們習慣了的「革命邏輯」,可是,看到底,說白了,「美國革命」解放奴隸的部分,就是這麼回事。 每每想到這裡,我一方面對人類理性可能產生的力量驚訝不已,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這樣的「革命」,如果根本沒有象南卡羅萊納和佐治亞這樣的極端南方跳出來反對,如果在這些「革命者」身上找不到矛盾和反復,而是一帆風順地就「革命成功」,反倒是要令人生疑了。 我們站在費城「獨立宮」的這個議會廳的時候,它的色調給我的印象是灰色和沉重的。一絲也沒有輕鬆的感覺。這個議會廳在美國歷史上曾經負擔了雙重的重大使命。因為十年之後,美國的唯一一部憲法,也是在這裡制定的。從整體上來說,這個憲法的通過幾乎是重複了「獨立宣言」的過程。它確立了自由的目標,建立了一套完善的民主制度,對公民權利從制度上作出了保障,但是,對如何消除殖民時期所遺留的奴隸制問題的具體步驟上,依然是有妥協的。 由於美國憲法本文從不修改,它是以修正案的形式來適應時間的變化的。因此,它所有的歷史痕跡都沒有被抹去。這樣,在今天的美國憲法中,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這些妥協的內容,儘管這些條文現在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你可以看到,在向南方妥協的下面三個憲法條文裡,事實承認了南方蓄奴現狀的繼續存在。 例如,美國憲法規定,每個州的眾議員人數是按照人口比例產生的。南方如果只計自由人的話,眾議員人數將大大減少。最後,達成妥協,在美國憲法的第一條第二款裡,同意了南方在計產生眾議員人口數量時,一個非自由人等於五分之三個自由人。收稅時也按此法計算。 又例如,在憲法第一條第九款中,有一個移民條款,就是規定在1808年之前,國會不得禁止任何一州認為應准其入境的人入境。實際上這也是對南方的一個妥協。極端南方的兩個州,就是在這個條款之下,爭取到最後十年進口奴隸的機會。 再有,就是憲法第四條的第二款規定,凡根據一州之法應在該州服勞役者,如逃往另一州,另一州不得根據自己的法律,解除他的勞役,而必須將人交出。事實上,這就是指的南方逃往北方的逃奴。 制憲會議的歷程是漫長的,時間長達整整三個多月。這三個妥協條文的產生也是極為艱難的。但是,從今天來看,制憲會議的妥協仍舊是歷史的必然。 我們參觀獨立宮的時候,講解員是一個瘦高個的黑人。他把孩子們都安排在第一排,一邊講一邊提出一些與二百多年前的歷史有關的問題。每提出一個問題,那些七八歲到十來歲的孩子,一個個高舉著手爭著回答,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孩子們已毫不含糊地答了出來,得到提問者一個勁兒的讚揚。 這個黑人講解員也談到了當時殖民地遺留的奴隸問題,以及在這個問題上「獨立宣言」和制憲過程中對南方的妥協。參觀結束之後,我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對於當時對南方奴隸制度的妥協,你作為一個黑人,你是怎麼看的呢?你是否為此感到氣忿呢? 他平和地回答說:「當時的奴隸制不能立即在南方廢除,經濟問題是一個最大的原因。同時,我也知道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想,如果我完全用一個二十世紀末期的黑人的眼睛,去看待十八世紀對奴隸制的一個妥協,那是肯定會出偏差的。」 在美國,至今為止,對於這次妥協大家還是給予正面的評價。因為,正如這名黑人所說的,當時的情況是無法簡單處理的。 在一百五十年的殖民時期,奴隸制已經成為各殖民地經濟的一個重大支撐,北方雖然出於一個道德理念的推動,較快地紛紛自己立法廢除了奴隸制。但是,北方也只有麻塞諸塞和賓夕法尼亞是在獨立戰爭中就完成這一過程的。北方的其它各地,是在獨立之後通過停止進口,停止交易,然後逐步達到徹底廢奴的。這個過程,個別北方州也化了幾十年的時間。正因為這是一個由道德反省和理念推動的「自我革命」,因此,它不可能是摧毀性的,暴風驟雨式的,瞬息完成的。相反,它是分步驟的,是充滿了妥協和矛盾的。 這種矛盾甚至反映在參與這場美國革命的最優秀的人物的身上。 我在前面提到過,地處南北交接處的佛吉尼亞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今天談起美國革命,這裡還流傳著一句這樣的話,就是「華盛頓打下了一場美國革命,而傑弗遜則是思考了一場美國革命」。可見他們兩人在這一段歷史中的重要地位,而華盛頓和傑弗遜都是佛吉尼亞人。 你已經知道,佛吉尼亞的精神主體,是一批英國貴族移民形成的。他們在佛吉尼亞的上層形成了一種對於閒適高雅的莊園主生活的追求,常常,這種生活甚至都不是過分奢華的,但卻是佛吉尼亞上層不可或缺的一種精神寄託。長期以來,家奴在這裡成為一種傳統。與極端的南方相比,這裡逐漸溫和的家奴制,其矛盾衝突遠不是那麼尖銳。因此,佛吉尼亞雖然很早就停止了奴隸交易,但是對於徹底廢奴,不論在獨立前還是獨立後,一直有著激烈的爭執。 傑弗遜,華盛頓等佛吉尼亞的革命者,都是激烈地主張廢除奴隸制的。傑弗遜在佛吉尼亞的立法會議中,不止十次提出廢奴的提議,但是都沒有被通過。最終他失望地說,他只能把這個問題留給後代解決了。他的同名外孫,托瑪斯·傑弗遜·藍道夫,後來也成為佛吉尼亞最積極主張廢奴的議員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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