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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但是,即使在他們身上,你還是可以看到巨大的矛盾。我們去過華盛頓的家,平心而論,即使不提他在獨立戰爭中的豐功偉績,也不談他的美國首任總統的地位,就從一般的情況去看,華盛頓的家雖然非常大,風景很美(這在美國鄉村很普遍),卻是十分簡樸的。他的故居只是一幢較大的全木結構的農宅。這些地是家傳的,在他繼承的遺產中也有一些家奴。華盛頓去世的時候,佛吉尼亞還沒有立法廢奴。於是他在自己的遺囑裡,解放了自己的所有奴隸。但是,在他的生前,他還是保留了這些家奴。

  因為,華盛頓雖然為這個新國家奔波了一生,卻並沒有為自己在經濟上取得額外利益。華盛頓的風格是非常鄉土味兒的,對生活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可是,如果他在生前失去他的家奴,他甚至可能再也無法維持一個簡單寧靜,卻有著起碼體面的晚年生活。因為,如果家奴們取得自由身份,他不一定再雇得起這麼些僕人,為他照顧菜園和牛馬。

  傑弗遜從個人風格來說,與華盛頓有著很大的區別,似乎更多了一些貴族氣質。他曾作為美國駐法國大使,長期住在巴黎。他還有很多業餘愛好,生活品味也很高。例如,他從未學過建築,卻真刀真槍地畫過五百多張建築設計圖。不僅設計了他所創建的佛吉尼亞大學的主要建築群,還多年來一直夢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為自己設計一幢滿意的住宅。他最終斷斷續續地真的這樣做到了,他設計的屋子就座落在今天稱之為「蒙迪采羅」的傑弗遜故土上。

  蒙迪采羅最迷人的部分,還是佛吉尼亞丘陵起伏的自然風景。那幢住宅的設計是相當成功的,與環境非常協調,也是舒適的,但是,並不是非常大。它的規模還是適度的。這樣的住宅就是在今天的美國,也是有一定普遍性的。蒙迪采羅與華盛頓故居相似的地方,就是它的地很大,就是在今天,沒有十來個園林工人也是不可能照料得過來的。

  傑弗遜對於建築藝術的一份迷戀,對於建造一個蒙迪采羅的夢想,使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儘管這樣建造一幢住宅,是今天許多人都可能實現的「美國夢」。但是傑弗遜卻因此晚年負債。因為他也和華盛頓一樣,一生的奔走和總統的職位,並沒有為他換來額外的錢財。結果,傑弗遜不僅在生前保留了自己的家奴,去世時,他在遺囑中也只解放了他的兩名奴隸。他必須為自己的孩子多少留下一點生活的依靠。在他死後,蒙迪采羅立即被他的孩子出售抵債了。

  在今天的蒙迪采羅和華盛頓故居,都向來訪的參觀者介紹這一段真實的故事,介紹曾經與這兩個莊園有關的奴隸的情況。在蒙迪采羅的小禮品店裡,有當時在這裡住過的奴隸的照片製成的明信片,還有好幾本研究蒙迪采羅的奴隸們的專著。沒有人打算隱瞞這一段歷史細節而為偉人作粉飾。對於美國人來說,歷史就是歷史。

  在今天的美國,沒有人為此而懷疑這樣一批革命者在反對奴隸制時的真誠。事實上,在美國革命中,正是有了他們的思考,呼籲和努力,奴隸制才在大片的土地上立法廢除。可是,不僅在這個過程中不同的地區會有衝突,不同的人會有爭論,即使是在參與了美國革命的同一個人身上,你也會發現一些痛苦的矛盾,和無法超越的歷史局限性。

  華盛頓和傑弗遜在強烈呼籲廢奴的時候,在一次次提出廢奴議案的時候,他們當然知道這對於他們個人意味著什麼。北方各州通過的一個個廢奴法案,都會使那些立法的議員們失去曾經是自己重要的一份「財產」,甚至都大大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只是無數這樣的「革命者」中的一個罷了。

  站在佛吉尼亞的議會廳裡,他們出於人性的反省,竭力離開自己的利益,站在宗教和人性的立場上,呼籲解放奴隸。當廢奴法案最終沒有通過,他們回到家,回到原來的生活,更多地面對了自己的具體問題時,又留下了自己的合法奴隸。誠然,他們一向有嚴謹的法制概念,在沒有新的立法的情況下,他們知道,任何人維持原來的蓄奴狀況都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他們比任何人更清楚,他們完全應該以更響亮的個人行為,為自己呼籲的理想作一個推動,他們不可能不為自己家裡還存在家奴這個事實,感到痛苦和羞恥。這也是華盛頓在遺囑中解放了自己所有奴隸的原因。可是,他們沒有能做得更早更徹底,確實是佛吉尼亞歷史中的另一面局限了他們。

  在一個紀錄片中,我曾看到一名南方的黑人談到傑弗遜的矛盾。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在種族隔離的時代,第一次讀到傑弗遜所寫的「人人生而平等」,「具有天賦權利」這樣的字句,自己所感受的震撼和力量。在他後來更多地瞭解了一個充滿矛盾的傑弗遜之後,他曾經十分遺憾。可是,他也漸漸理解了什麼是歷史的局限性,他依然認為,托瑪斯·傑弗遜的思想為黑人的解放起了根本性的作用。

  由此你可以推斷,當廢奴牽涉到捲入奴隸經濟很深的地區時,事情就更為複雜了。在上次訪問南卡羅萊納的查爾斯頓時,我偶然讀到了有關當地黑人自由民成為奴隸主的資料。

  1825年9月,一個名叫南西·艾瑪紐爾的查爾斯頓市的黑人自由民,租用了一個叫戴安娜的女奴,租金二點五美元一個月。1826年,一名叫海倫·英格麗的黑人混血婦女,租用一個叫莫斯利的男性奴隸,租金三點五美元一個月。同樣在查爾斯頓,1841年,一個名叫賈克伯·維斯頓的自由黑人混血裁縫,在他開的裁縫鋪裡租用了一個叫亨利·戴梵的奴隸,第二年的一月份,就是1842年,他乾脆買下了這個奴隸,花了七百美元。雖然這個購買資料在租用資料的十六年之後,但是,扣去十五年的價格上漲因素,你仍然可以發現,與租金相比,買一個奴隸的花費是相當大的。

  這些資料裡的主人都是自由之後的黑人。之所以我選用這樣一類資料。是希望你在大致瞭解當時奴隸價格的同時,也能理解,在殖民地長期的奴隸制合法化之下,形成的對於奴隸的普遍概念。即使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甚至是一個黑人,只要他是自由民,他也就有可能用畢生積蓄,去買一個奴隸。對於個人,奴隸已經是私人財產非同小可的一個部分。廢奴,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就是通過法律,宣佈所有這樣的「財產」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在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下,在對奴隸經濟依賴性越大的地區,例如在遍佈著棉花稻米莊園的南方,牽扯的社會面也就更大。這就是那個黑人講解員提到的,對南方廢奴的妥協,「經濟問題是一個最大的原因」的意思。

  美國還有一個特殊的情況,是我們今天非常容易忽略的。也是要理解美國的歷史,必須緊緊捏住一刻也不能丟掉的一個很重要的線索,那就是,這是一塊分治的土地。為什麼我要強調這樣一個線索呢?因為這是我們非常容易中途失落的一個線索。它和我們所熟悉的國家模式太不相同了。

  對於我們的文化來說,「一統天下」是每個皇上所尋求的豐功偉績。認祖歸宗則一直認到炎黃還不過癮,非要尋根溯源到龍的頭上方肯善罷甘休,這也幾乎成了每個子民的祖傳天性。而北美這塊土地上那種離心狀態,對於我們實在是匪夷所思。

  在獨立之前,這十三個殖民地完全相當於十三個獨立的國家。在制憲會議召開時,他們所面對的建國初期的美國,其鬆散程度甚至更甚於今天的聯合國。這種局面,也是源於這樣一個「分治」的理想。

  是的,對於美國人,分治不僅是一個現實,分治也是一個理想。實際上對於他們這是非常自然的。既然他們把尋求個人的自由作為一個理想,那麼,分治只是這個自由理想的一個擴大版本而已。也就是說,一些自願生活在某個州,某個城市,甚至某個社區的人們,他們當然應該有權決定自己以什麼樣的方式生活。因此,直至今日,美國人生活中的大量決策權仍在各州,甚至各個城市和村鎮,甚至社區手中,聯邦政府是無權干涉的。

  但是今天的美國人,畢竟對於自己是「美國人」這一點已經相當明確了。這竟然還必須「歸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生。不僅是羅斯福總統在戰前的新政加強了聯邦政府的權力,更重要的是,珍珠港的炸彈使他們幡然醒悟,原來他們居然息息共存,屬於一個共同的整體,它叫做美國。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的漫長歲月裡,大量的美國人更認為自己是「某州」這個「小國家」的公民。他們對於他們所生活的「州」這樣一個邦國的認同,遠遠強於他們對於美國這個「聯邦」的認同。這種情況在南方尤為普遍。二次大戰以後,儘管這個國家的凝聚力大大加強,但是,和我們習慣了的文化相比,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因此,正是出於對個人自由和區域分治理想的共識和尊重,美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群龍無首的國家。不僅在獨立的那一天,沒有一個「開國功臣」試圖出來「掌控全域」,而且長達六年,甚至連總統都沒有一個。出於同樣的原因,美國從一開始,也就是一個善於妥協的國家。沒有一個人是「權高位重」,「一言定乾坤」的。因此,從一開始,各州之間就習慣於「只有說服,沒有壓服」,說不服的時候,就只能由某一方作暫時的妥協了。美國基本上是在一系列的妥協之下,維持一個穩定的和循序漸進的進步的。最近,看到臺灣的柏楊老先生非常精闢地說,「讓步是一種能力」。那麼,你可以說,美國人是從一開始就非常重視這種能力的。

  然而,在奴隸問題上,北方作出妥協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南方,甚至兩個極端的南方州,南卡羅萊納和佐治亞,也表示了他們的退讓。首先,他們都承認美國的建國原則,也承認奴隸制不符合這樣的原則,並且表示願意向廢奴的方向努力。他們所要求的只是更多的緩衝時間,以致於經濟不要發生太大的動盪。

  這樣,代表著美國主流的北方,當時也很難拒絕給予南方這樣的緩衝期;另一方面,他們也不認為,當時在各方面都相對落後的兩個極端南方州,會成為一個很大的歷史障礙。他們仍然相信人性和理性的力量,會在不久的將來在這個崇尚自由的國家全面取勝。

  於是,由於這個妥協的達成,美國版的「一國兩制」的局面,就事實發生了。一波波無可避免的歷史浪潮,也因此在這個剛剛誕生的新國家掀起。給今天的美國人,甚至其他國家的人們,留下了一個個值得反復咀嚼的歷史案例。這裡面容納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心靈掙扎和感情糾葛,以致於我們今天審視這些歷史腳印,依然心潮難平。

  今天寫得太晚了。先在這裡打住吧。

  祝

  好!

  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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