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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教友派來到北美,顯然也是為了尋求一片宗教自由的樂土。正因為早期飽受清教徒的排斥,他們在新大陸一度處於類似流浪的狀態,沒有一個集中的基地。於是他們的一個宗教領袖威廉·佩恩,就在1681年向英皇查理斯二世要下了賓夕法尼亞這塊殖民地。他之所以能成功的原因之一,居然是皇上曾經欠過他們家族的錢!當時的賓夕法尼亞當然也是一片荒原,但是教友派的教徒們已經心滿意足,他們好歹有了一個新的家園。

  在教友派所理解的聖經精神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平等和自由的精神。這使得教友派成為北美最早提出各種族平等相處理想的教派之一。以後我會再向你介紹,這一點認識在北美不僅是實屬可貴,在當時也是非常不容易。於是,教友派的一些牧師從很早開始,就向教徒灌輸解除奴隸制的思想。

  在賓夕法尼亞最早加入譴責奴隸制行列的,還有一批德國移民,他們屬於教友派叫做公誼會的一個分支。他們在賓夕法尼亞這個新的家園建立了德國鎮,保留他們自己的宗教和生活習慣。

  1688年,也就是在威廉·佩恩在賓夕法尼亞建立這個教友派新家園只有七年的時候,在德國鎮的公誼會每週宗教聚會中,他們已經留下了這樣一份古英語和古德語混雜在一起的,有關奴隸問題的討論記錄。

  在討論中他們明確反對蓄奴,所用的思想和語言都極為樸素。他們寫道,「我們反對這種針對人的骯髒交易,理由如下:……他們是黑人,但是我們不能想像,只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就能有更大的權利令他們為奴,就像我們對其他白人,也沒有這種特權。俗話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對不同輩份,不同血統和不同膚色的人,都應該一視同仁。」

  你看到,這裡不僅有他們對於奴隸問題的態度,也有他們對於種族問題的立場。

  作為北美思想主導的北方出現的這些早期質疑,形式和深度都並不相同。但是,在人性的普遍原則下,拂去外表,我們發現它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堅實內核,那就是,新移民縱有萬般理由,他們難道就因此真的具有剝奪他人自由的權利嗎?這發生在三百多年前的北美開拓初期,他們第一次試圖離開自己的困境,離開自己相對優越的地位,站在那些他們還完全無法理解的黑人的立場上,質問這個人類行為的合理性。

  當然,由英王朝所推動的北美販奴浪潮,也隨之衝擊到了這裡的平民和教徒。不論是賓夕法尼亞的居民,還是教友會的教徒,都有參與奴隸交易和蓄奴行為的。一時間,這些看上去近乎「迂腐」的「道德說教」,似乎根本無法與奴隸勞動帶來的巨大「利益」抗衡。然而,也許正是他們的宗教熱情,使他們沒有放棄較量。1696年,公誼會就提出了反對進口奴隸的提議。此後的二十五年裡,他們幾乎沒有停止過這樣的呼籲,而且呼聲越來越高。

  賓夕法尼亞的教友派,長期以來在議會裡佔有重要地位。所以,賓夕法尼亞也是北美的英屬殖民地中,最早在議會裡通過一系列法案,對進口奴隸進行禁止性課稅的。

  1712年,就已經有人提出徹底禁奴,當時的議會還不可能接受。可是他們同意先走出禁奴的第一步,於是,就在這一年通過了第一個對進口奴隸的禁止性課稅法案。

  當時在北美,有不少殖民地都對擁有奴隸或是進口奴隸收稅,可是目的卻大不相同。有些地方課「奴隸稅」的目的只是為了增加政府的財政收入。北卡羅萊納以稅收限制奴隸進口的數量,則是因為擔心黑奴過多而無法控制。賓夕法尼亞卻是唯一以明確的反奴隸制這樣的道德目標,而制定這個稅收法案的。

  然而,他們遇到了麻塞諸塞的議會遇到過的同樣問題。1712年的這個立法立即被英王朝下令不准執行。接下來就是反對奴隸制的賓夕法尼亞議會,在奴隸交易問題上一系列的挑戰立法和一再被英王朝否決,這樣的戲劇在此後的幾十年裡,重複上演。

  1754年,教友派又邁出重大的一步。他們在挑戰立法的同時,開始利用教會的約束力,禁止教徒購買奴隸。1758年的一次教友派宗教年會上,他們宣佈禁止教徒參與和奴隸交易有關的任何行為。任何人只要加入教友派,就必須遵守這個禁令。任何違反者,地方教會都必須宣佈此人脫離教會。

  在這樣的兩頭夾擊下,在獨立戰爭之前,賓夕法尼亞的奴隸交易幾乎已經停止了。教會的禁令又使得這裡的奴隸人數銳減。到獨立戰爭打響時,這裡只剩下了一萬名左右的奴隸。

  獨立戰爭所提出的自由精神,也大大加速了賓夕法尼亞對於奴隸問題的清理。1780年,在獨立戰爭結束的三年之前,賓夕法尼亞的議會終於通過立法,徹底禁奴。

  在翻閱北美殖民地時期有關奴隸問題的文件時,我一開始也覺得很奇怪,因為在北方,不少殖民地的早期檔,對進口奴隸甚至對蓄奴,一開始就有了道德譴責和禁止條文,有的甚至措辭嚴厲。

  可是以後的幾十年,基本上就只有大量對奴隸交易課稅的決議了。早期的對奴隸制的道德訴求幾乎在所有殖民地的立法提案中銷聲匿跡。在瞭解了英王朝對於奴隸制的介入和推動之後,這種變化就能夠理解了。

  然後,在獨立戰爭前後,也就是在美國誕生的前後,明確禁止進口和徹底禁奴的立法檔又大批出現。檔中也逐步出現清楚的道德訴求的文字,「我們不僅要防止更多的黑人失去自由,還要讓已經不幸失去自由的黑人恢復自由」。

  獨立戰爭期間和美國建立以後,奴隸制也在作為北美精神主導的北方陸續結束。

  在瞭解了類似麻塞諸塞和賓夕法尼亞這樣的相關歷史之後,才發現這些檔所表達的一波三折,實際上很典型地反映了北方一個有邏輯的歷史進程。他們都有過一個最初的人性思考和結論,也都有過一個抵禦不了包括「王朝利益」在內的欲望浪潮衝擊的階段。但是,最終對人道的堅持終於戰勝了人類貪欲的一面,人類在對自身的反省中,走出堅實的一步。

  因此,這裡走過的最初一段路程。並不是你我原來所想像的,奴隸制從興起到終結的歷史,就完全是白人奴隸主和黑人奴隸之間壓迫和反抗的對抗史。基於我前面提到過的原因,當時黑人還不可能成為這個舞臺上的主角。實際上,從一開始,這就是人類良知和愚惡的角逐。你已經看到,在這一段歷史中,這場角逐主要發生在北美殖民地的白人內部。這時,我們發現,原來人類的人性反省是進步的一個最重要的動力。

  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在這一個歷史階段,黑人就沒有力量,只是他們的力量是無聲的。黑人的力量就是他們失去的自由,就是他們所承受的苦難。他們以深重苦難凝聚起一個巨大的品質,逼視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檢驗人類對於人性的自省能力。

  一塊土地,一群人,乃至整個人類,它的真正希望所在就是它的自省能力和良知醒悟,而這又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的。

  在北方,奴隸問題的解決確實是一個自省和清理的過程。在那裡,這場思想上的清理在美國獨立戰爭過程中就已經基本上完成了。

  你一定要發問了,獨立戰爭不是並沒有解決美國的奴隸問題,這個問題不是拖到獨立戰爭八十幾年以後的南北戰爭才解決的嗎?

  你的問題牽涉到殖民地的北美和新誕生的美國的一些特殊情況,這些情況也導致了解決奴隸問題的複雜性。這些問題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我得在下一封信裡再回答你了。別忘了來信!

  祝

  好!

  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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