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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獨立戰爭逐步迫近。挑戰立法所引起的有關討論,在麻塞諸塞也越來越深入人心。他們不斷地重複努力,希望使當時作為執法權威的總督,能夠接受一個禁止進口奴隸的法案,但是始終沒有成功。1774年,就是在獨立戰爭打響的前一年,議會甚至兩度通過這樣的法案,最終,依然沒能通過英皇的總督這一關。但是,你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麻塞諸塞這個地方對於奴隸問題的基本態度了。

  這種趨勢形成的氣氛,即使從當地的黑奴身上,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就在麻塞諸塞,曾經發生了這樣一件在當時影響並不大的事情。

  也同是在獨立戰爭爆發前一年的1774年,北方暖春的五月,麻塞諸塞英總督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份申訴書。在托瑪斯·蓋奇漫長的總督生涯中,他接受過不少申訴,可是這一份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為這是一份代表著一群黑奴向英國皇家總督提出的申訴書。他驚奇地發現,在這份申訴書中,這些黑人從人性的原則,基督教的道義出發,甚至從當時的法律中尋找依據,不僅動之以情而且邏輯清楚地推理,得出無可抗辯的要求:他們要求恢復他們和孩子被剝奪的「生而自由」的天賦權利。

  當然,在當時的情況下,英總督並沒有批准這樣的申訴。那些交上申訴書之後,苦苦等待,卻沒有能等出一個結果的黑奴們,也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他們的名字。可是,這就是歷史的意義:今天,人類根據永恆的人道與非人道涇渭分明的準則,給曾經顯赫的留下了姓名的英總督,和卑微的沒有留下姓名的黑奴們,下了孰是孰非的判定。美國成立以後,這份黑奴的申訴書逐漸成為孩子們必受的教育,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美國人。

  這是殖民時期非常罕見的一次黑奴的合法抗爭。為什麼是罕見的呢?

  因為在當時,黑人作為個人和小的群體,有可能出現偶而的反抗,但是作為整體,不論其人數如何迅速增長,他們在北美註定會在非常長的一個歷史階段裡,是幾乎沒有自己聲音的一個極弱勢群體。這不僅因為他們被脅迫,同時也因為,黑人還處於他們偶然進入的這個陌生文化系統的蒙昧狀態。

  黑人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語言。這不僅是說他們來到新大陸,必須學習主人的語言,還因為當時的非洲不同部落的語言非常複雜。直到本世紀的六十年代,在美國南方的一個地方,仍有相當多的黑人講一種起源於二十幾種西非語言的叫「古拉赫」的語言。你可以因此想像,兩三百年前的黑人語言狀況是多麼混亂和無奈。黑奴相互之間都常常無法交談,他們只能通過逐步學一些英語,來進行黑人本身之間的簡單交流。

  他們更無法發展自己的文化,只是淪為一種陌生文化的工具。他們對於自由的渴望一開始都只是一種生命的本能。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還根本理不出一個頭緒,更不要說提出一個共同目標。大多數黑人還搞不清楚自己所處的這個社會是怎麼回事。甚至在他們許多人的原來文化中,奴隸狀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非洲的部落戰爭也經常使戰俘成為奴隸。種種原因使得黑人在相當長的時期裡,逃亡和反抗都只是個別現象,而逆來順受卻被迫成為主流。

  因此,這份申訴書出現在麻塞諸塞並不是偶然的。你可以想像,如果沒有適當的土壤,根本不可能在兩百多年前的黑奴中間,生長出這樣一棵樹苗,沒有合適的氣候,它也不可能如此健康,茁壯,並且理直氣壯地展現自己雖然微薄,卻是由苦難積累起來的力量。因為,你可以說,追求自由,這是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本能,然而,這些黑人第一次清晰表達出來的天賦人權的理論,基督教的教義,法制的概念,卻不是他們從自己的家鄉帶來的。

  從這份申訴書中,你可以看到黑人為爭取自由邁出的第一步,你也同時可以看到麻塞諸塞的早期清教徒們的身影。他們逮捕一個斯密斯船長,送回了幾家黑人,並沒有阻擋住奴隸交易的浪潮。但是他們持續一百多年的努力,有了今天這樣的結果:黑人的逐步覺醒和更多白人的反省。

  1775年,獨立戰爭終於打響了,新成立的麻塞諸塞「革命政府」遇到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在海上抓到了待售的黑人。一項提案被送到了立法機構,立法機構不僅立即同意了這項將黑人們立即釋放的提案,而且附帶了這樣一個聲明:「這種對人進行出售和奴役的行為,直接踐踏了造物主賦予全人類的自然權利。我們以及各州都誓言要為自由而戰鬥到底,而這種行為與這樣的誓言是完全背道而馳的。」

  這個聲明顯然超出了以往通過的法案的訴求,它要求的已經不止是停止奴隸交易,它直接提出了解放奴隸。並且指出了黑人的自由和白人們正在從英國人那裡尋求的自由,同屬一個人類理想,是不可割裂的。雖然這個聲明當時並沒有完全通過,通過的只是禁止奴隸交易和虐待奴隸的部分,然而,所有的麻塞諸塞人一定聽到,奴隸制的喪鐘已經開始敲響。

  僅僅是八年獨立戰爭的第二年,麻塞諸塞就有了著手解決奴隸問題的專門委員會。這個委員會在戰爭之中就向議會遞交了廢奴的議案。

  英國簽字同意美國獨立,是在1783年。在此三年之前的1780年,也就是那些黑人向英總督送出申訴書的僅僅六年之後,哈佛大學所在的麻塞諸塞,在地方憲法中就有了這樣的明確條款「所有的人生而自由平等,並具有明確的,與生俱來的,基本的和不可剝奪的權利;依據這些權利他們得以保護自己的生命和和自由」。

  麻塞諸塞終於在進行獨立戰爭的同時,就完成了對奴隸制清算。

  同屬北方的賓夕法尼亞,是教友派的大本營。你一定記得前面提到過的,新英格蘭的早期清教徒曾經出於宗教偏見,強烈排斥過教友派。所以,他們之間不僅屬於不同的殖民地,相互之間沒有什麼聯繫,而且在宗教觀點上還有相當大的分歧。然而,在查看賓夕法尼亞的資料時,我奇怪地發現,在奴隸問題上他們所走過的歷史路徑,與麻塞諸塞的情況卻極為相似。

  仔細想想,這兩個地方的移民在本質上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對於精神追求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執著。早期新英格蘭的清教徒,已經以物質生活的清貧和對精神生活的孜孜以求聞名,而教友派更是把對於精神的追求,發展到了殉教的極致。這種狀態的缺點是非常明顯的,就是他們很容易走向偏執,不肯妥協。這兩個教派在早期都踏入過這樣的誤區。但是他們共同的優點,就是不輕易在世俗利益面前放棄道義,所謂的「見利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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