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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西斯和他的修道院(2)


  二

  弗蘭西斯喝著啤酒,吸著大麻,讀著《聖經》,眼前一片茫然的情景,在人類歷史上一定重複過無數遍。當生活的意義被顛覆以後,人所賴以活下去的,卻還是意義。嬉皮士所訴諸的感性是真誠的,是真實的,是活躍的,是有生命衝動的,可是,當意義被顛覆以後,感性失去了存在的依託。反傳統原來是要靠傳統的存在而存在的,反禁忌是要靠禁忌的存在而存在的。當意義消失,一切同歸於盡。我們的朋友弗蘭西斯遇到了生活意義的危機。

  上帝一定在審視著人類的心靈。

  時光倒退回去一千五百年,西元480年,聖本篤(St. Benedict of Nursia)出生在義大利一個叫Nursia的地方的一個富有而高貴的家庭裡。他在羅馬獲得經典教育,卻對羅馬的腐敗和不道德風氣深感失望。他離開都市繁華,進入荒山老林,住到一個山洞裡面壁反思,尋找不朽的意義。大約在西元520年,在卡西諾的山裡,他和他的追隨者建起一個修道院,並且寫下了修道共同體的制度化準則,這就是著名的《聖本篤規則》(The Rule of Benedict)。教皇葛列高利一世(Gregory I)把這一規則下建立的修道院制度納入了整個西方大公教的制度體系,從而使之成為整個西方基督教的修道院制度。

  聖本篤深知人性之弱,他的規則開創了這樣的修院制度,讓弱者、人性的弱者,也有機會在封閉枯燥日復一日的修院生活中尋求上帝所指出的生活意義。他所建立的修院制度是漸進的、實踐的。他建立的是一種集體的、互相扶持的、有共同規則的制度性的修士生活。祈禱、研習、體力勞動、進食和睡眠都有嚴格的紀律。

  傳說中的聖本篤是一個能創造神跡的人。他預言了自己的死期和時辰。西元547年3月21日,他讓人把他抬到卡西諾的教堂裡,在那兒領受聖餐,安然死去。從此,每年的這一天,全世界的天主教徒都紀念聖本篤日。

  以後的一千多年裡,西方基督教的修院制度一直沒有中斷。在歐洲各地的深山裡不為人知的偏僻地方,修道院悄悄地對抗著漫長的歲月。修士死了,就埋在後院的集體墓地裡。活著是兄弟,死了還是兄弟。死的悄悄地死了,只有眾修士安魂彌撒的歌聲和鐘樓的鐘聲相伴。新的悄悄地來了,第一課就是研習聖本篤規則。

  異族的入侵、戰亂、饑荒、瘟疫,人世間的風風雨雨——修道院雖大多建于深山荒漠,刻意遠離世俗,但是並非世外桃源。有些修道院垮了,成為一堆廢墟,在風吹雨打中消失。有些修道院被毀了,修院成了殺戮的屠殺場。但是,制度化的修道院在西方基督教的千年史中沒有中斷。就在這些遠離人煙的修道院中,就靠這些微微彎腰低頭的默默無聲的修士,西方文明保存了源自羅馬文化的制度性基因。當西方社會開始現代化的時候,他們有著現成的深深紮根於歷史中的制度性文化,他們只要在這個基礎上變革、擴展、創新就可以了。千年來的一代一代沉默的修士們功不可沒。

  西元1098年,法國一個叫西多(Citeaux)的地方,聖·羅伯特·德·莫勒斯姆(St. Robert de Molesme)有感於本篤會修道院裡出現的鬆懈、享樂風氣,決心改革。他在西多建立了一個新的修道院,從而開創了一個追求苦修的修道共同體。經過第三任院長、英格蘭出生的聖·斯蒂芬·哈丁(St. Stephen Harding)的努力,這個新共同體成為一個新的修道派別——聖西多會。1119年,西多會的章程問世,從而使這種修道院制度化了。

  聖西多會修道院是苦修式的,修士們每天除了祈禱就是體力勞動,修院靠修士們自己的勞動來支持。他們有規定的長時間的齋戒,每天睡得很少。他們取消了一切金碧輝煌的裝飾,教堂和神壇都追求簡潔。他們發展出了一種獨特的建築風格,深刻地影響了西方建築史。

  二百多年時間消磨,西多會也出現了衰落跡象。早期在追求上帝的熱望下產生的嚴謹刻苦風格被一點一點地磨損。

  14世紀的戰亂、瘟疫和教會內部的宗派分裂,更加速了這種衰落。到中世紀末期,整個修道院制度呈現鬆弛的面貌。16和17世紀的新教改革進一步衝擊了這種古老的修院制度,同時也促使了它本身的改革。

  1664年,法國,一個叫拉·特拉貝(La Trappe)的地方,朗塞(Armand Jean le Bouthellier de Rance)發起了一個西多會修道院制度的改革運動,他把三百多個修士結合成一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嚴謹最刻苦的修道院,所有的修士都必須服從極為刻苦而且極為嚴厲的修道紀律。每天,修士們除了祈禱、靜思,就是幹活——繁重的體力勞動。他們通過祈禱集體和上帝對話,他們通過靜思個別和上帝對話。他們自己互相之間是不說話的,只用簡單的手語。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們單獨和院長作簡單對話。這樣沉默苦修的修道方式,就被人們叫做Trappist。

  18世紀的法國大革命,法國所有的修道院都被毀,幾乎所有的修士都被消滅了。只有這一派的一群修士,在多姆·奥古斯丁·德·萊斯特蘭奇(Dom Augustine de Lestrange)的帶領下,逃到瑞士,重建修道院。時乃1790年。

  直到十九世紀,這派最為嚴謹的修道院制度,就從法國大革命下倖存的這惟一種子開始漸漸擴展。它漸漸地向世界上其他地方伸展。當這一派修道院在世界上只有五十三所的時候,其中有一所就在中國,在離北京不很遠的偏僻窮山溝裡。漸漸通過休養生息,這一派修道院制度在20世紀,得到了可觀的恢復和擴展,特別是在新大陸的美國。

  當我們的朋友弗蘭西斯眼前一片茫然的時候,從小得到的宗教薰陶卻告訴他,生活是有意義的,只要你尋找,你總會找到。上帝已經給你準備了一條道路,準備了一千多年的道路。但是,你必須尋找。

  三

  我們的朋友弗蘭西斯喝著啤酒、吸著大麻、讀著聖經。虛無,仍像一潭深水,他難以自拔。漸漸地,他開始對《聖經》有一種領悟。一種久違的,對超然的神聖與聖潔的敬畏之心,慢慢降臨。他第一次有了規約自己的願望,開始從濕淋淋的水潭裡一腳踏上一塊實地。他第一次想去教堂,找一個神父談談。

  那天下午,走出教堂的時候,他手裡有了一本神父給他的,有關特蕾莎修女的書。今天,已故的特蕾莎修女,已經是著名的諾貝爾和平獎的獲得者。七十年代,沒人知道她是誰,弗蘭西斯當然也不知道。他拿著這本書很是失望地想,一個修女對他會有什麼意義呢?可他還是讀了這本小冊子。他第一次知道,有這樣一個修女,放棄奢華,在加爾各答的貧民窟裡終生從事慈善活動,親自為社會最底層的貧病者服務,一點一滴地救助弱者。這是真實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弗蘭西斯像在隧道裡看到一絲亮光。

  他開始打聽特蕾莎修女此刻在什麼地方。通過教堂的關係,得知她正在倫敦參加一個會議。弗蘭西斯立即動身前往倫敦。

  在倫敦,他終於見到了一襲黑色修女裝束的特蕾莎。弗蘭西斯還是留著長髮,一副典型的嬉皮士模樣。特蕾莎修女靜靜地聽他講,聽他講自己的失落,最近的感動,講他突然萌生的決心。他說,將不怕苦不動搖也絕不後悔,要跟著特莉莎修女去加爾各答,投入一個幫助弱者的事業。聽完,特蕾莎修女說,幫助弱者,是一個神聖的事業,你走進這樣一個事業是勇敢的。可是,你並不因此就一定要去印度。你說了你的想法和你的決心,可是,什麼是上帝的旨意?什麼是上帝給你指出的道路呢?你必須等待的,是上帝的指引。

  弗蘭西斯想了想,得出結論:特蕾莎修女只是婉轉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告別倫敦,弗蘭西斯來到慕尼克,那兒的夏季啤酒節剛剛開始。弗蘭西斯又在啤酒節上喝得爛醉。

  從慕尼克出來,他去羅馬。偶然得知特蕾莎修女也到了羅馬,他再次要求見特蕾莎修女。他們有了第二次談話。修女依然堅信:你要尋找上帝的指引。弗蘭西斯問,那麼,我怎樣才能得到上帝的指引呢?特蕾莎修女說,你必須尋找。你尋找,你總會找到。你找到了,你就會知道。

  就這樣,二十七年前,1973年的秋天,我們的朋友弗蘭西斯從歐洲回到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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