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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西斯和他的修道院(1)


  世界上有這樣一種朋友,你過上一段時間就想見一次。沒什麼事,就是想見面,聊聊。弗蘭西斯就是這樣的一個朋友。約好了,週末,開一個半小時的車,午間禮拜結束的時候,在門口等著他。等他換下修士的袍子,向院長請了假,跟我們到一家餐館,借著吃飯,聊聊天兒。

  這個時候,我產生一種虛幻感。為什麼,就在2000年就要到來的時候,我們會和弗蘭西斯一起坐在這個地方?冥冥之中,太多的過去了的偶然,自然而然地匯結起來,成為此刻的一個必然。

  一

  弗蘭西斯說,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前的今天,他從歐洲的短期旅行中回到美國,面臨生命的轉變。

  三十年前,弗蘭西斯還是個大學生。六十年代,越戰和反越戰、女權和性解放、黑人民權運動、嬉皮士和搖滾樂。最年輕有為的總統被暗殺了,像交響樂突然中斷。主張非暴力的馬丁·路德·金被暗殺了,殺死他的人是三K党的暴力分子。主張「必要的暴力」的馬克沁·X被暗殺了,殺死他的是聽過他教誨的黑人伊斯蘭兄弟。大學裡,教授和學生一起吸著大麻。當我們在讀《毛主席語錄》,相信腦子裡所有的隱秘念頭都可以統一到一個偉大思想下面的時候,加州的黑豹黨,開著汽車從三藩市的中國書店裡一捆捆地買這本小紅書,每本二十美分。再開過金門大橋,在伯克利的加州大學校園裡,流水一樣賣給激進的學生,每本一美元。收了錢,再回去買,買了,再回來賣,來回倒騰,用典型的資本主義的方式,迅速賺取利潤。然後,用這個利潤,他們買槍。三十年後,想出這個主意的黑豹黨在電視上說,他到今天也沒讀過這本小紅書。

  弗蘭西斯沒有這麼兇猛。他們家是費城的工人。費城、賓夕法尼亞州、早期來自北歐的教友派移民,一句話,一些好心人。動盪的時代年輕人都在尋求什麼?弗蘭西斯和朋友們覺得,他們看到社會上還有許多弱者,沒有得到平等機會;政府要他們去越南送死,理由卻令人可疑;年輕人被傳統限定,傳統卻沒有解決社會存在的問題;有這麼多的問題沒有解決,周圍的人們又憑什麼視而不見,照樣活得有滋有味?弗蘭西斯認定這個世界虛偽,宗教也虛偽。在世代都是虔誠教徒的大家庭裡,他獨自背離了宗教傳統。他成了一個嬉皮士。

  年輕人一解禁,就是徹底放鬆。弗蘭西斯成天喝著啤酒,吸著大麻煙,穿著破衣服,留著長頭髮。他交著女朋友,女朋友也在不斷地換。他上街,遊行,原來好端端念著的書,成績變得一塌糊塗。如果過去是好的,現在就是不好的。假設過去是不好的,現在就是好的。為什麼,誰也說不出,誰也不想問。問這個問題就是傳統的,就是框框禁忌。為什麼要問為什麼?不需要問為什麼。徹底的解放,從理性到感性,不需要道理。解放

  是好的,約束是不好的。解放什麼,約束什麼,這個問題無關緊要。徹底放鬆之後,他也和大家一樣,一頭撞上了虛無。

  我們比較喜歡把嬉皮士和紅衛兵拉在一起。這麼一來,我們就比較順應時代潮流,也比較理想主義。大動盪中跌跌宕宕,什麼極端分子都有。可就其總體,嬉皮士崇尚的是個性解放,紅衛兵強調的是忠於領袖。浪蕩的嬉皮士有一種善的萌發,嬉皮的邏輯中並不出虐待狂。所以,運動過後,尊重民權,關懷弱勢群體和弱勢的個人,和平主義自然成為社會普遍訴求。而軍服中的紅衛兵是要替階級消滅「敵人」,運動中,大義滅親、對「敵人」殘酷無情、消滅帝修反、甚至盼望著爆發世界大戰,成為社會基調。

  終於,七十年代來了。尼克森開始從越南撤兵。從杜魯門開始的歷屆總統,都不同程度地在支持的《民權法案》,終於從詹森總統任內開始落實。民權運動的要求一個個地落到了法案的實處。黑人開始有了《民權法案》的保護,一點點懂得,其實什麼都沒有手裡這張選票重要。搖滾樂仍然到處響徹,但教室裡的學生卻又回來了。黑豹党的槍口也成了無的放矢。對嬉皮士來說,高潮過後,低潮來了。不僅是低潮,還顯得虛脫。

  嬉皮士們怎麼辦?醒一醒之後,天資好一點的,功課拉下不多的,趕緊回到課堂上,拿學位還來得及。幾年一過,他們鳥槍換炮,成了雅皮。

  雅皮們以後都很懷念那嬉皮士的年頭,他們及時拐回了正常生活軌道,沒有太多可後悔的。他們是走了一個否定之否定。他們破壞了一些傳統的禁錮,卻又撿回了父輩的精神財富。他們開始明白沙裡淘金的道理,見好就收,適可而止。賣出去的無數毛澤東小紅書,讀的人和我們一樣虔誠,甚至比我們更虔誠,但是,卻沒有發生井岡山的革命。從嬉皮士到雅皮,時間、空間和人,都回歸到一個平衡,回歸到中庸。

  還有大量就此被荒廢了的嬉皮士,被徹底拋出原來的生活軌道,居然再也回不去。他們是否後悔就不知道了。可嬉皮的經歷至少使他們更容易面對流浪,他們中的大多數就此開始生活的長途漂流。

  最難的是那些太真誠的人。因為真誠,他們頂真,認死理。好心走出第一步,不難。回頭走第二步,卻難了,想不通。我們的弗蘭西斯就是這樣的人。

  弗蘭西斯家有深厚的宗教傳統,從來就是人人信教,恪守教規。有著教友派的傳統,家裡還很寬容,兄弟姐妹到了高中就各自和夥伴們選擇不同的教堂。星期天有的去路德教會的教堂,有的去衛理公會的教堂。十幾歲的時候,一個夥伴麥克生病死了,弗蘭西斯十分悲傷,他把名字改成弗蘭西斯·麥克,朋友從此還和他活在一起。

  當我們在農村的原野上耕作而改造靈魂的時候,弗蘭西斯在為他的靈魂找出路。嬉皮士的反文化反禁忌的運動結束了,他怎麼辦?難道再回到過去?回去不就意味著過去的思考和反叛都是錯的?可是,不回去又怎麼辦呢?別人紛紛在回歸過去,蛻變為雅皮。這對弗蘭西斯卻沒那麼容易。

  他是因為認真而回不去。他從小生長的宗教氛圍使他習慣於認為:花花世界的世俗物質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生活的價值,是生活的目的。

  可是,七十年代初,二十出頭的弗蘭西斯面前一片茫然,幾年來剛剛抓住的生活價值突然消失無蹤,像大海被蒸發了一樣。他愣住了,他幾乎垮了。他曾認定原來的生活是虛假的,才走到今天。可今天的生活又變得虛幻。難道他就能夠因此回到過去?

  他消沉了,消沉得不能自拔,只有啤酒和大麻讓他一天天活著。什麼都沒意義,如果連嬉皮的反叛都沒意義,還有什麼是有意義的?嬉皮朋友們都雲散了,還有誰來支持他引導他。可他偏要尋找意義。在找到意義以前,他沒有出路,他沒法獲得拯救。

  1973年春,在經歷了一個陰冷絕望的冬天之後,弗蘭西斯的姐姐邀弟弟去自己家住一段時間。姐姐的家在一個湖邊。在去那兒以前,他給一個過去的嬉皮士朋友打了個電話。這朋友說,人類那麼多印刷垃圾中,《聖經》倒還是可以讀讀的。《聖經》,他其實從小就讀,從小讀到大。可是,這句話在這個時候卻留下了印象。那些天,弗蘭西斯就坐在姐姐家門外的平臺上,面對著平靜的湖光水色,一天又一天,在酒精和大麻的雙重作用下,讀著《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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