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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緒的故事(3)


  阿米緒歷來只在自家農莊上務農,很少外出就業。他們認為,這樣的兩年「替代性服役」仍然使他們被迫融入外部生活,並把外界躁動的氣息帶進了再洗禮派虔誠平靜的生活。再洗禮派再次向國會申訴。經過長期的努力,現在的「替代性服役」改為「自願性服役」,阿米緒可以在自己的教會管理的農莊上從事兩年沒有報酬的農業工作,以代替服兵役。

  美國國會作出這樣的決定並不容易。二次大戰對所有的參戰國來說,都是一場慘烈的廝殺。在戰爭接近尾聲之前,誰也說不上勝負的必然走向。在這種非常狀態下,作為一個國家的「多數」,同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為一些聲稱是「和平主義者」的「少數」抵擋敵人的子彈,其原因僅僅是因為尊重這些「少數」的宗教信仰,假如沒有理性的精神,幾乎是做不到的。

  美國在歷史上屢有無視少數的過去,成為他們迄今為止不斷反省的原因。現在你如果在美國遊覽的話,常可以遇到一些歷史紀念牌,記載了插牌所在地發生的一段歷史。有不少這樣的牌子在檢討當年對待印第安人和黑人的不公正。正是這樣的反省使得美國在對待少數的問題上,變得越來越謹慎,也越來越寬容。

  這個國家的多數和阿米緒是有衝突的,但是雙方都以理性為基礎,尤其在處於多數優勢的主流社會一方,逐步地在學會如何尊重少數,以達成妥協。因此,阿米緒雖然是美國公民,但是他們的公民義務和權利與一般美國人是不完全一樣的。例如美國的稅收很高,這樣的稅收雖然不在阿米緒傳統的自給自足生活方式之內,阿米緒還是依法納稅。可是另一方面,他們也和政府達成協議,他們以傳統方式頤養天年,從不出現老無所養的問題,他們不享受美國的老年福利金,也就不繳納稅收中用於社會養老的社會安全基金。他們也不承擔美國公民的一項重要義務,就是他們不擔任法庭的陪審員。因為在他們的宗教信仰裡,只有上帝有權判定人們的罪孽或清白。

  在歷史上,美國法律與阿米緒的一次最大的衝突,是在教育領域發生的。這場衝突,很典型地反映了「少數」與「多數」在文化上的差異可以有多大。

  阿米緒的傳統學校是所謂「單室」學校,顧名思義,學校只有一間房間。它也只有一個老師,所有的孩子都在一起上課,為的是讓他們學會互相幫助。美國人一貫認為,選擇怎樣教育子女,這是父母的權利,美國歷史上延續至今一直有家庭學校的做法。問題是,阿米緒還認為,孩子讀書到十四歲,相當於八年級,就夠了,從十五歲起就應該到農田裡幹活了。他們認為外面的孩子從十五歲開始的高中教育對阿米緒是有害無益的。可是,教育立法和他們的教育方式直接衝突。

  美國的教育管理權歸屬各州,對中小學最有發言權的是各地的學校理事會,有家長和教育界人士共同組成。各州的議會有教育立法權。為了維持整個社會全體民眾的教育文化水準,各州議會在19世紀末就先後立法實行強制性的義務教育。各州的普及教育立法是順應時代潮流,立足于提高全民文化水準,深得民眾的支持。至今為止,我還很少聽到有其他人反對義務教育法規的。當阿米緒所定居的那些州開始立法規定強制教育至十六歲時,阿米緒教徒教育自己孩子上學只到十四歲的做法就違法了。

  阿米緒當然也理解,州政府在教育上的強制立法,並沒有惡意。但是他們認為,公立學校的教育方式,會引導他們的孩子脫離他們代代相傳的宗教追求,是對他們的宗教傳統的威脅。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專家們曾經指出,再洗禮派的教育,在維護傳授價值觀念方面起了不可低估的巨大作用。對於他們來說,能否自己教育子女,等於自己能否生存延續。

  少數人不可以借著不同意而不服從法律,這是美國的遊戲規則。惟一的合法途徑是申訴,而少數人的合理申訴能夠得到公正的對待,也是遊戲規則能夠操作下去的前提之一。申訴有兩種方式,一是向行政和立法分支和平請願,二是向司法分支提出法律訴訟。阿米緒的神父們勸告大家不要和政府衝突,也不要上法庭去打官司,因為這違背了阿米緒教徒和平主義與世無爭的傳統。神父們決定向州立法與行政兩大分支請願,請求網開一面。

  賓夕法尼亞的阿米緒把請願書印了一千份,然後徵集簽名。阿米緒教徒人數雖少,可是他們捍衛信仰的精神以及和平謙卑的態度卻深得賓夕法尼亞人的同情。簽名者甚眾。往往一個阿米緒就可以征得三千個來自外部世界的簽名。他們把這些簽名聯成一百三十英尺長的條幅,然後,阿米緒的代表就帶著它去見州長。州長於是下令州司法部長進行調查,新的教育法是不是侵犯了宗教自由。阿米緒因此很感激這位州長,在隨之而來的感恩節,他們給州長送去一籃農家產品,包括一隻火雞、一罐糖漿,還有一些苞米。但是調查結果並沒有解決問題。

  阿米緒知道他們還可以走的一條路就是司法途徑。但是阿米緒不喜歡提起訴訟,他們只習慣於訴諸上帝。這一次他們無路可走,假如不想放棄的話,惟一可行的是「以身試法」了。實際上這是一般美國人在自己的觀點處於主流文化之外的時候,常常採取的方式。這一類以被動形式出現的司法挑戰,常常引發對一個主流觀念的質疑,甚至可能改變這樣的觀念。而「被動」,正是阿米緒的特點。

  阿米緒從不惹是生非,但他們不送自己的孩子讀高中,員警就找上門來了。美國是一個執法很嚴的國家。在20世紀初,就有阿米緒家長因為違反義務教育法而被捕,他們的孩子則由政府監管。為了家庭的團聚,他們要麼屈從,要麼被迫變賣家產,舉家遷徙,有些阿米緒家庭甚至為了逃避義務教育法,遷移到遙遠的墨西哥去。他們不願意在壓力下改變他們的宗教信仰和與此相隨的生活方式。

  賓夕法尼亞是一個有著寬容精神傳統的州,我們去過的蘭開斯特居住著全美第二大的阿米緒人群。州教育法通過後,一開始地方政府對如何向阿米緒執法也很困惑,所以出現了比較罕見的執法不嚴的情況。地方上對阿米緒少年輟學到地裡幹活,基本上取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但是到了1937年,蘭開斯特的教育官員覺得阿米緒傳統的單室學校實在不夠正規,並且沒有高中教育。就計畫關閉一些單室學校,以新建的公立學校作為替代。州政府的代表想說服阿米緒,「教育是通向知識的大門」。可是,這種對話建立在完全不同的文化價值體系裡,自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樣的文化衝突使州政府和阿米緒都深感不安和困擾。二次大戰中,這個問題被擱置一邊,戰後又立即重提,為此又有一些阿米緒家長由於違反義務教育法而被課以罰款,甚至被捕坐牢。

  他們再次向州政府請願。直到1955年,州政府作出妥協:阿米緒人可以在自己的學校裡教育子女到十四歲,然後為他們設立一種專門的職業學校,阿米緒的孩子在這種職業學校受教育到法定的十六歲。這種職業學校一周只上半天課,並且是由阿米緒的教師講授傳統的農業知識。這個安排是一個突破,所以在美國歷史上很有名,稱作「蘭開斯特職業學校妥協」。這裡的阿米緒完全是靠著一種不可摧毀的宗教精神韌性,和強大的多數人的政府達成妥協,贏得了按自己的意願教育子女的權利。美國史書上的妥協一詞通常是一個正面的詞。大家認為,達成妥協解決了問題,是雙方共同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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