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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黑杖被關在大門外的時候(2)


  到了上院開會的地方,沒有這二百五十個下議員的座位。這兒是上議院的地盤,在會場裡,靠著大門,有一道低矮的欄杆,按規矩,下議員們是絕不允許越過這道欄杆的。現在,女王在正中的王位上開讀文告,上議院的假髮長袍議員們端坐恭聽,二百五十個下議員們在欄杆外面站著聽。現代英國最有實權、真正管理著這個國家的首相和他的內閣成員,也站在這群人裡。這一幕,連伏爾泰在二百五十年前看到也不免詫異:英國議會的民選議員們權力第一,地位卻是第二。

  女王清晰地讀著文告,一口一個「我的政府」將如何如何。而起草文告,真正掌握這個國家實權的,正是那些站著的首相和內閣成員。

  世俗政府實權和儀式性的地位,在這兒分裂。抽象主權、傳統王室儘管擺足威風,位高卻權不重;民選代表,沒有世襲爵位之民眾,貌似恭敬卻掌握真正的權力。下議院用不客氣對待「黑杖」的「禮儀」表示,民選政府的權力不受王室的干涉。下議院議事廳地板上的白線和上議院的低矮欄杆,是英國政治中遊戲規則的象徵。它們表示,權力必須劃分,不管是什麼人,都必須遵從劃分權力的契約,哪怕這份契約來自於五百年前的傳統。

  就這樣,英國人每年一次,重複這個儀式,已經不知重複了多少年。社會學家告訴我們,人類自從有了「政治」這個東西,儀式就是非常重要的,儀式在傳遞資訊。我們看到過各式國事儀式,擺足架勢要顯示的大多為強大、統一等等。以前我們就聽說,英國人最講紳士派頭,他們當然也是很要臉面的。可是英國女王和國會,卻以這一絲不苟反復重演的儀式,表達互相都「把醜話說在前頭」,互相傳達遵守遊戲規則的告誡和承諾,做得如此認真,叫人歎為觀止。這就是英國人的「傳統紀律教育」。在人類政治史上,這是最能顯示盎格魯—撒克遜人政治智慧的一刻了。

  二、不分割的權力是有問題的權力

  眾所周知,英國議會和王室如今的關係是歷史形成的。從早期貴族領主向國王討權,要求明確權力和義務,互相有所承諾,訂立大憲章,再用實力和關乎榮譽的規則來維持這種權力分割,到17世紀王室和議會發生衝突,以致砍了國王的頭。可見在契約形成的初期,承諾的維持是多麼不容易。看英國歷史,你會發現,那是一部典型的延續漸進的歷史。在歷史上,衝突是激烈的,衝突的議題卻是古老的,解決的方式是緩慢推動的,鮮有如法國大革命那樣顛覆性的創新變革。於是,他們的那些人物,不管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都難以把自己看成是開天闢地、開創從未有過之新時代的特殊人物。這就是英國人聞名於世的所謂「保守」。但英國順著與法國的不同路徑,也一樣從古代走到現代,該變革的也已經都變革了。

  這樣,英國人砍了國王查理一世的頭以後,到頭來還是在王室裡找一個人當國王。「光榮革命」的時候,他們趕走了一個國王,卻滿世界找,要把國王的後代請來,還是當國王。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免不了有一陣自相殘殺,直到殺出一個最強的來。這殺出來的最強,還不是照樣叫國王,往往還比不上原來的國王。

  一部英國歷史,充斥著王室內部的爭鬥,陰暗城堡裡的血腥和親情;王室和歐洲各王朝貴族之間的糾葛以及戰爭與和平,看得現在的人又糊塗又無聊。但是王室和議會的關係,卻始終有一條脈絡,那就是權力開始劃分,契約和承諾成為王室和民眾之間雙向的義務。

  及至最近兩百年,實權已經大半到了議會下議院,也就是民選的代表們手裡。王室已經大權旁落。伏爾泰從法國去英國,感到好生奇怪:英國的國王給管起來了,雖然仍舊有無數的機會去做好事,想做壞事卻已經沒有權力了。如今的女王,不僅是英國教會的首腦,還是國家主權的所有者。議會的決定名義上還要女王首肯,可是實際上女王的「同意」已經是議會對女王的「要求」,女王是必須同意的。必須得到你的同意,而且你還不能不同意,這種邏輯聽起來實在是奇怪得很。今天,英國首相布雷爾每個星期還是晉見女王一次,向女王通報政情。這一晉見卻是對外保密的。如今的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十分地開明,曾經讓電視臺進王宮,拍攝女王批准法令的過程。只見議會派來的官員站得筆挺,朗聲宣讀待批准的法令,女王款款而坐,似乎聽得十分盡職。每讀完一個,女王的回答卻千篇一律地是:approved(同意)。

  王室已經沒有實權了,為什麼還養著王室成員呢?失去實權的王室是最無力反抗的一小群人,為什麼就碰不得呢?這是看慣了革命的人最想不通的地方。英國人到21世紀還保留著實位虛權的王室,外邊人常常把這看成是英國人愚笨遲緩的表現。

  在今天,王室是否有必要繼續存在,也是英國人有時會提出的話題。因為如今的這種維持,更多的只是文化傳統的象徵意味了。最近的調查表明,大多數英國人還是希望維持現狀。

  然而,歷史在很長的時間段裡演變到現在的:從國會和王室實力相當,過渡到國會已經足夠強大,執掌實權,而王室開始變得只是一群文弱紳士和婦孺。在這關鍵的一刻,國會和他們代表的英國平民,為什麼不把王室攆出白金漢宮,如同當年我們把溥儀們攆出紫禁城一樣呢。為什麼他們反而在一年一度英國議會的開幕儀式上,讓王室獨攬風光,而這些戴假髮,有貴族頭銜的老頭和西服革履嬉笑開朗的民選代表們,煞費苦心地照本演出這樣的古老儀式呢?那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對於智慧的理解。他們在告誡自己,契約是必須遵守的,歷史的教訓是必須記住的,一個守約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他們也在重溫自己的歷史教訓:任何權力都必須是有限的,權力必須用權力來制約。

  在這個時候再回頭去看「美國革命」:它有著創新變革的外貌,卻堅守了骨子裡的一份「保守」。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因為美國的精神內核承繼於英國,而不是脫胎於法國。

  美國人曾經有了這樣的機會,創立一個全新的國家。他們把本來可以「統一強大」的國家權力劃分成立法、行政和司法三大塊,三大塊的權力互相穿插,互為補充又互相牽扯,他們稱之為「制約和平衡」。這是美國政治結構的基本規則。這種運作過程的全部理由,都是從這個根子上長出的。而這種智慧,追根溯源,就可以追到「黑杖」被「哐當」一聲關在下議院門外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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