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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門羅(4)


  就在這一瞬間,亞當斯決定向兇手質問那個始終令他不解的問題,他知道羅傑是在吵架時刺傷了一個白人。「可是,你們為什麼要殺死喬治?!他是我看到過的最善良的人。我父親死後,他給了我們家那麼多幫助。他是個好人!」

  這麼些年來,以往的兇手們和這個證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奇怪的威脅和被威脅的關係。哈裡遜沒有想到,亞當斯會面對面地突然對謀殺直接提問。可是,也許這麼多年來,他認為已經能夠把亞當斯捏在手心裡。所以他傲慢地回答說:「他在參軍前倒是個還不錯的黑鬼。可是,當兵回來以後,他以為自己可以和我們一樣了。」

  亞當斯扭頭就走。他終於證實,喬治死得多麼慘——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沒有傷害任何人。他被殘殺僅僅因為他的皮膚是黑色的。多年的傷痛變成憤怒。他覺得他長久的秘密要衝出胸膛。可是想到可能給家人帶來的危險,他又壓下了自己的衝動。

  1989年,亞當斯一家搬到了佛羅里達。多年的逃亡使他身心疲憊。他們帶大了六個孩子,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亞當斯沒有文化,幹的是最吃力的體力活兒。可他總是盡心盡力盡養家的責任。

  不幸的是那年11月9日,亞當斯在一場意外的工傷中,失去了一條腿,也失去了勞動能力。失去一條腿,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也是生命的一個轉折。亞當斯躺在病床上,傷口慢慢癒合。回想死神擦身而過,他相信,假如當時不是上帝用一雙手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已經隨死神而去了。躺在床上,亞當斯痛定思痛,回顧自己的一生。他終於意識到,雖然自己還不算很老,可是也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離開這個世界。他問自己,他還有什麼事情必須去做?他還虧欠著什麼、還有什麼令自己這一生深感遺憾?

  那時的美國,勞動保險制度已經完善。在養病期間,律師為了爭取最大的保險補償,談話中問及他的個人歷史,追問著一個個問題。他避開「摩爾灘事件」,可是逃亡的一生,就像重新又經歷了一遍,改變他人生的那個事件鮮活地出現在他腦子裡,久遠的記憶在猛烈撞擊著他,那種痛苦、不甘、憤怒、悔恨,對正義的渴望,都強烈地糾合在一起,堵在胸口。突然,他明白了,他幾十年來埋藏在心底的見證,不可阻擋地要站出來,站到陽光下。

  亞當斯最終獲得了一筆賠償。這筆錢足夠他不工作也能生活得非常好了。這時他已經暗暗下了一個決心。他告訴吃驚的妻子,說他要買房子。有生以來,亞當斯夫婦第一次擁有了一棟自己的房子。在這自己的小屋裡,他把妻子和所有的孩子召集到一起。亞當斯說,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們。

  我還記得在大風中,辛蒂金色的長髮被吹得飛舞起來。在走向摩爾灘的遊行隊伍裡,她給我們講父親的故事。講到這裡她笑了,說:「我們全家不停搬家的那些歲月,突然來到我面前。儘管爸爸媽媽一直對我們編造各種搬家的理由,這個時候我看著父親嚴肅的臉,仿佛恍然大悟,我對自己說,上帝!爸爸別是個殺了人的逃犯吧!」

  接著,辛蒂看著遠處,站下來,點了一支煙。她的目光變得凝重起來。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的故事。我為這些黑人難過,我願意支付任何代價,讓正義得到伸張。我為那個十歲的小男孩難過,也為他的一生感到難過。他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回想我們家的多年經歷,我更感到憤怒,這是什麼事!殺人犯安安頓頓,我們家卻一直在逃亡。

  亞當斯告訴全家,他決定公開他的證詞。他要走向公眾,他願意接受媒體的採訪,他將向聯邦調查局和司法機構作證。他不再逃亡,他將站住,回轉身來,面對對手。這會給全家人帶來什麼樣的危險,他不知道。他必須事先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們。他愛他們,可是他必須站出來,別無選擇。

  辛蒂和他所有的孩子們,都認真地說,爸爸,我們支持你。瑪約麗深知亞當斯幾十年來對喬治的內疚,此刻她只說了一句:我相信,喬治一定會為你今天的選擇感到驕傲!

  亞當斯說,在他的內心裡,正義和良善終于戰勝了對邪惡威脅的恐懼。他覺得上帝終於把他內心中最好的那些東西,引導出來了。

  亞當斯終於找回了在「摩爾灘事件」之前的那個自己。那個自然的、心底和目光都一樣純淨的男孩。

  五、一個人的勇氣可以復活歷史

  亞當斯走進了聯邦調查局。

  媒體神通廣大,很快就透露了聯邦調查局可能重新開始此案調查的消息,並且找亞當斯採訪。亞當斯在電視臺,公開了他所看到的全部「摩爾灘事件」真相。

  亞當斯立即受到各種威脅。例如死去的哈裡遜有一個兒子,正關在監獄裡。他馬上從監牢裡送出話來:只要出獄,就會來找他算帳。亞當斯沒有退卻。

  已經是溫暖的春天了。可是,這一天特別冷。我們在冷風中默默行進,來到摩爾灘。河灘上的老橋已經消失,在邊上架了一座新橋。站在橋上,辛蒂緊緊地拉著她的姑姑,也就是亞當斯的姐姐。看上去,辛蒂有些緊張,她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後來,她下到河灘去。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河灘金黃色的茅草中,我們沒有跟著下去。我們想,這當是她一個人去體驗父親當年感受的時候。

  在橋頭,亞當斯的姐姐指著辛蒂下去的方向,對我們說,慘案發生的第二天,她和媽媽一起來過這裡,遇難者已經被抬走,還一地是血。她撿起一顆被打下來的牙。媽媽嚇得讓她趕緊扔了。旁邊的樹上全是彈孔。

  亞當斯面對全美國,他不僅為慘案本身作證,他還細細地回憶他記憶中的朋友。亞當斯說,這四個受難者不是四個名字,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他講述童年的好朋友喬治。他講到自己的父親去世後,喬治怎麼天天來幫助他媽媽幹重活。有一天,喬治幫他們家劈了一大堆柴

  火,媽媽一定留他吃飯。喬治端了自己的盤子,就跑到外面坐在柴火堆上吃,怎麼也勸不進來。十歲的亞當斯和媽媽都深感抱歉,亞當斯一直記到今天。他說,1946年門羅的黑人們,理所當然就認為,他不應該和白人鄰居平起平坐,哪怕他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可是出國當兵五年回來的喬治,見過了世界,眼界開闊了。他不自覺地已經和當地的黑人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他已經一眼看透那些KKK的愚蠢和傲慢,他的眼神裡一定有了那麼一點過去沒有的自尊。可是,就是為了那麼一點不同的感覺,他就被KKK殺死了。他死後,證人受威脅,正義遲遲得不到伸張。亞當斯告訴大家,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門羅和南方。

  亞當斯千方百計,找到並且公佈了四個死難者中三個人的照片。喬治的照片大概是從軍隊的登記中找到的。雖然陳舊的照片已經模模糊糊,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輕的喬治穿著神氣的美軍軍裝,開心地笑著。

  亞當斯為自己的黑人朋友尋求正義所作出的努力,

  感動和激勵了門羅附近的人們,他們成立了這個「摩爾灘紀念協會」。在摩爾灘附近的路口,他們建立了歷史紀念地的說明標誌牌。還為四名受難者建立了一個永久的紀念碑。那是刻著受難者姓名的石碑和一個安魂的十字架。他們找到了其中三名受難者的墓地,其中包括喬治·多爾西的墓地。

  1999年的老兵節,美軍為喬治舉行了隆重的軍人安葬儀式。以紀念這位「二戰」老兵。他從戰場上回來只有九個月,就被暴徒殺害了。

  在六十年代民權運動高潮中,發生了一些著名的謀殺案,都是所謂的「仇恨犯罪」。一些黑人和民權工作者在南方遇害。當年由於類似的原因,一些刑事罪沒有能成功起訴。這幾年,這些案子在各個州重開調查,甚至有一些案子成功地起訴、定罪。雖然四十年過去了,這些當年的年輕罪犯現在都是老人了。可是在這裡,謀殺就是謀殺。殺人是個人行為,任何政治氣候的原因,都不能成為個人淩虐、謀殺他人的藉口。對謀殺罪的起訴沒有時效的限制。

  「摩爾灘事件」比一般民權案子都要早二十年,當年的兇手們沒有受到法律制裁。證人證據在流失。現在事隔六十年,重新起訴就更為困難,僅僅一個人的目擊證詞是不夠的。但是在民權組織和佐治亞州一些政治家的推動下,在2001年,佐治亞州議會全體通過決議,由州長簽署,州調查局對「摩爾灘事件」重新開始調查。

  現在,這個案子的狀態是開放調查、尚未解決。起訴正在推動之中。當年的暴徒們雖然大多已經死去,但仍有兩名涉嫌者仍然活著。今天的集會和遊行,就是推動此案起訴的一個表達:尋求司法公正不是復仇,是為死難者伸張正義。假如罪惡不予追究,它帶來的恐懼永

  遠不會真正消除。只要還有一個罪犯活著,這樣的努力就不會放棄。

  前一天剛剛下過大雨,阿巴拉契河水在湍急地沖向下游。辛蒂從摩爾灘上來,顯得臉色蒼白。我們回到橋上,所有的人手拉著手,一起站在風中祈禱,為死難者安魂。我們閉上眼睛,微微低下頭。

  大風拂過,我的眼前,出現了穿著軍裝的黑人士兵喬治,他一隻手搭著軍用包,高興地笑著,往家走去;另一隻手裡,牽著一個十歲的白人小男孩。一段完全被湮沒的歷史,那四個受害者就因為這個孩子生長起來的勇氣,從黑暗中這樣走出來了。

  他們將留在陽光裡,再也不會回到黑暗中。門羅和南方一代代的孩子們,將繼承他們以苦難留下的精神遺產,會有一個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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