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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門羅(3)


  三、逃亡的一生

  1946年7月25日,在暮色中那個驚恐萬狀的馬背上的十歲孩子,一點沒有想到,「摩爾灘事件」將永遠改變他的一生。

  如此恐怖的童年經驗和強烈刺激,使亞當斯開始經常作噩夢,幾十年都無法停止。

  不僅如此。不久,一個KKK的莊園主來要他們一家成為他的佃戶。「只要你們在我這裡,我就保證,你們不會因為這小孩子『看到的事情』出麻煩。」這是他們家得到的第一個威脅。一家人從此在那裡辛苦地幹,拿很少的錢。媽媽勸他一定要忍,為了那個潛在的危險。亞當斯自己也懂了。不懂也得懂,那些兇手們,他經常都能夠在附近碰到。四目相對的時候,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一個喜歡亞當斯的黑人拖拉機手,教會了他開拖拉機。幾年後亞當斯想,他們應該忘掉他了。他試著離開那家農莊,用他的技術掙更多的錢。可是很快兩個當地員警就來找他,轉告說,假如他不回去,那個莊園主說了,「不能保證他們一家的安全」。他只好回去。

  整整八年過去了,就在亞當斯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員警霍華德找到他,對他意味深長地說,我看你還是參軍去吧。就這樣,亞當斯參軍走了。在外面兩年,亞當斯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經驗。1956年退役回家後,年輕的亞當斯想,十年來他一直保持了沉默,不管怎麼說,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家都把它忘掉算了。那些KKK也不應該為十年前他看到些什麼,再找他的麻煩。可是他又錯了。

  剛剛到家,兩個員警就又來找他,對他說,你在附近這麼晃著,總是叫一些人感到緊張。你最好還是離開吧。

  於是,二十歲的亞當斯離開了門羅。可是,「摩爾灘事件」卻沒有離開亞當斯。

  從此,亞當斯開始了他逃亡的一生。不論他到哪裡,總是不久,就會有KKK身份的警告跟來,威脅著要他離開。

  離開門羅的那一年,亞當斯遇見了他後來的妻子瑪約麗。瑪約麗剛剛離婚,還帶著剛滿一歲的女孩。這個女孩就是辛蒂。辛蒂對我們說,對她來說,父親就是亞當斯。「他是多麼好的爸爸!」辛蒂回憶說,小時候只知道他們家永遠在搬家。她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半夜了,媽媽把她推醒。父母匆匆地把能夠裝上車的東西塞滿一車,家裡還扔下好多東西,就這麼逃一樣地離開了。

  童年時代的恐怖經驗,給亞當斯帶來真實的恐懼。亞當斯從小是個有責任感的孩子。他曾對自己發誓要守著秘密,他覺得有責任保護母親和兄弟姐妹的安全,現在他更要保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辛蒂說,媽媽後來告訴她,從一開始她就憑直覺知道,亞當斯有什麼「大事」瞞著她。他經常夜半從噩夢中驚醒,驚呼出聲。問起來,他總是不肯說。當然,還有他們莫名其妙的頻繁搬家。有一次瑪約麗忍不住問,我們難道就不能定居下來嗎?亞當斯脫口而出說:「只要他們還是那個樣子,我們就定不下來。」瑪約麗沒有再問。最後,在又一次連夜逃亡之後,亞當斯終於把自己的童年故事告訴了妻子。

  連辛蒂一起,他們有了六個孩子。可是因為不停地流動,哪怕有了一個好工作也保不住。他們就一直是貧窮的。窮得有時候只能住在車子裡。可是他們有一個和睦的家,孩子們都是好孩子。也幸虧美國在變化,南方也在變化。至少,窮人的孩子可以免費讀到高中了。當然,因為始終在遷徙中,孩子們不能有固定的學校、老師和同學,不能和小朋友有穩定的友誼。非常的童年經歷,令亞當斯的孩子們深受傷害。

  也許別人會想,南方在六十年代以後已經有了根本的改變,KKK已經被民眾所唾棄,即使在門羅,KKK也從一個「顯文化」逐漸退出舞臺,亞當斯為什麼還要逃亡?但作為一個當事人,亞當斯看得很清楚。對於KKK來說,大形勢越是明朗,他們被起訴、定罪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們對亞當斯的存在就越不放心。亞當斯一家也就越危險。他心裡很明白,他面對的是一群亡命之徒。他們的殘忍,他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

  就這樣,幾十年來亞當斯的一家先是在本州的各個城市奔走,希望離門羅、離媽媽的家不要太遠,後來他們不得不離開佐治亞,開始在各個不同的州,不斷搬家、不斷逃離。

  辛蒂對我們說:「我們一家也是摩爾灘事件的受害者。只是我們受害的方式不同罷了。」

  四、一個人的戰爭

  在如此艱難的人生中,亞當斯從一個孩子變成年輕人、中年人,接近老年。他不僅在做著噩夢,不僅在KKK的逼迫下逃亡,他也在思考雖一年年遠去、卻跟隨了他一生的「摩爾灘事件」。在他剛剛長大的時候,他只想忘卻。那是太悲慘的事情,他承受不了這樣的精神重負,本能地想卸去負擔。可是他忘不了。

  他幾十年在夜晚的噩夢中煎熬。後來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以後,他開始更深體會到喬治的媽媽突然失去兩個孩子、家庭被毀滅的悲慘。亞當斯開始有了成年人的思考。他對正義不能伸張、暴徒沒有被繩之以法感到憤怒。他還對妻子說,他始終內疚,覺得自己眼睜睜看著喬治被殺,自己只是躲在一邊,什麼也沒有做。他恨自己怎麼如此懦弱,沒有站出來阻擋暴行,救下他的大朋友。這種悔恨的心情,越來越強烈。妻子安慰他說,你沒有責任,你只有十歲。你站出來也一樣救不了喬治。可是瑪約麗知道,亞當斯在內心裡,是一個傳統道德觀念很強、對自己的品質要求很高的人。回想「摩爾灘事件」,他總是非常自責,總覺得自己見死不救,是生命中的羞恥。

  那是一個人內心驚心動魄的戰爭。亞當斯既感到恐懼,要承擔保護家人的責任,又被自己的良知和正義感所深深折磨。幾十年來,他苦苦掙扎。「摩爾灘事件」已經過去幾十年,喬治死的時候留下一個兩歲孩子,被人遠遠地領養走了。沒有人再重提舊事。除了暴徒們,慘案真正的目擊者只有亞當斯和艾默生。

  艾默生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艾默生的死訊傳來,亞當斯感到分外沉痛,他明白自己是「摩爾灘事件」惟一的歷史見證人了。

  亞當斯有一次回門羅看媽媽,路過兇手之一哈裡遜的家。哈裡遜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亞當斯突然忍不住,決定走過去,作幾分鐘直接的對話。亞當斯站在哈裡遜面前,直直地問道,你們KKK幹嗎老盯著我?哈裡遜冷笑著說,這麼些年,難道有誰動了你嗎?亞當斯回答說,沒有,可是無論我走到哪裡,你們總是在盯著威脅我。哈裡遜接著說,只要繼續閉緊你的嘴,就沒人會來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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