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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門羅(1)


  我們常走佐治亞州的78號公路。每次去看朋友弗蘭西斯,總要走這一段。路邊一個小鎮的牌子讓我們很留意。它在我們即將離開78號公路的前一個出口,看到它就知道快要拐下去了,等於是個預告。再有,小鎮的名字在中譯時還很有趣,你可以翻作「門羅」,那是一個著名美國總統的名字,也可以翻作「夢露」,那是影星瑪麗蓮·夢露的名字。在英語裡,就都是它,「Monroe」。

  一、門羅的一個集會

  進了鎮,看了標誌牌才知道,這個小鎮是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門羅總統的時代建立的。所以,隨著當任總統的名字叫了門羅。

  門羅鎮在亞特蘭大以東四十英里,帶我們早春時分來到小鎮的,竟是一個六十年前的謀殺案。1946年7月25日,在門羅鎮附近一個叫做摩爾灘(Moore's Ford)的河灘邊,一群白人KKK暴徒,私刑謀殺了四個黑人。

  2005年4月2日,是個星期六。前一天從廣播中聽到,今天上午門羅的黑人教堂有個「摩爾灘事件」的紀念集會,隨後遊行去摩爾灘,在那裡有一個追思儀式。早晨起來,是個初春特有的大風天,屋前的竹林全都彎著腰。前一天晚上我們已經決定要去,現在聽著把房子吹得嘎嘎直響的大風,我們還是上了車。

  網上有個非營利性組織「摩爾灘紀念協會」的網站。作為專題網站,它對事件本身的介紹實在太簡要,一共十來句話,沒有任何細節。

  在車上,我們聊著說,也難怪,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細節自然都消失了。再說,我們以前熟悉的幾個KKK謀殺案,都是發生在六十年代民權運動的高潮中。當時,全美國都高度亢奮,注視著轉折關口中的幾個南方州。出一點事,就是國家級大案。而這個案子發生得實在太早,又是在偏遠的南方小鎮。默默無聞,想來也可以理解。

  網站上沒有死難者照片,卻有一個白人小孩。照片的注解是,他是目睹慘案發生的證人。小孩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因為這孩子笑得很甜,目光單純。他的名字很好記:克林頓·亞當斯。

  我們特地早一些去,先在小鎮上走走。雖然是大風天,可是很晴朗。在陣風的間隙,陽光下的門羅非常溫馨。土裡土氣的小店鋪一家接一家,密密地排在一起,還是傳統的形式。看來,小鎮還沒有被現代化的連鎖商場擊潰,兩百年的文化積澱還在那裡。我們一向很喜歡逛小鎮,走在小街上,閑閑地看,總是讓自己很放鬆。可是沒過多久,在那個黑人教堂的集會上我們才知道,很多年來,小鎮曾經在輕鬆外表下,藏著很深的兇險。

  在集會上主講的,是個黑人州議員。他戴著眼鏡,演講很能夠吸引聽眾。我注意到,很特別的是,他的胸前戴了一枚馬丁·路德·金的像章。他講述了自己的門羅故事。六十年代,他還是個年輕的民權運動者。有一次他到門羅來活動,當地接待他的一個黑人對他說,以後你要來這個小鎮,先給我們一個電話,我們多去些人,去半路接你。接著告訴他,二十年前,這裡有過一個「摩爾灘事件」。在黑人社區,恐懼還隱隱地留在那裡。那個黑人對他說,我們不希望你也成為這樣的犧牲品。

  這是那個州議員第一次聽到這個案子,雖然事隔二十年,他站在門羅的土地上,還是很受驚。因為在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中,在一些KKK活動猖獗的地區,他這樣的活動者,處境可能突然變得很危險。

  他還介紹說,直到1981年,門羅的黑人爭取民權的遊行,還有過和一些KKK成員對峙的情況,場面非常緊張。他指指坐在我們旁邊一個叫做鮑伯的黑人說,當時鮑伯被KKK綁架了六小時,我們都以為他已經被殺掉了。

  這基本上是一個黑人的聚會。也來了不少白人,其中將近一半是記者。州議員談到,他們一直在收集證據,他說,我們還缺少許多細節。接著,他舉了一些例子。就在這時,坐在我們後面兩排的一個白人婦女舉起手來說,我父親作了口述記錄,回憶他目擊的「摩爾灘事件」。你提到的這些細節,裡面都有。

  州議員問:「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她回答說:「克林頓·亞當斯。」

  「那個小孩!」我忍不住輕輕叫出聲來。就是那個小孩,那個甜甜的、目光單純的白人孩子。

  那婦女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亞當斯的大女兒,叫辛蒂。她住在佛羅里達,晚上開了一夜的車,就是為了趕來支持這個集會,也為了看看「摩爾灘」。她指著身邊的一個老年婦女說,這是我父親的姐姐。

  在遊行中,亞當斯的姐姐坐車,我們一直和辛蒂走在一起,好奇地問東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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