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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一百年前的故事(4)


  新聞業恰是一個最典型地表達人性矛盾與衝突的行業。它在凸顯伸張社會正義的同時,並不能自然避免它的種種缺陷。它的虛榮和誇張、它過度的獵奇、它受大眾弱點的操縱。這就是新聞業的個性。看待新聞業,就像看待人一樣。你不能企求人成為天使,你也不能期待把新聞業徹底改造成為溫文爾雅的天使行業。事實證明,任何一個社會試圖扼殺新聞業先天的追獵本性,都是危險的,都會因此失去了社會自然產生和發展出來的自淨功能。

  在普利策接受《世界報》七年半的時候,搬進紐約新的報社大樓。《世界報》當時驕傲地在報上列舉了他們的成就,其中包括:揭露了精神病院的黑幕使之得到改進;促使改善了賓夕法尼亞州礦工的工作條件;促使紐約州不再按照一項中世紀法律而關押欠債者;揭露一名共和黨參議員操縱總統競選;擊敗了大公司老闆提出的取消星期六休息半天的法律提案;揭露希爾頓將慈善院改建為大旅館的過程;揭露貝爾通信公司的欺詐;迫使紐約市敲詐勒索的典獄長被解雇;揭露阻止了路易斯安那州一家彩票公司一千萬美元的欺詐;使得一個隻被富人使用的花園向公眾開放;贊助和組織讀者捐款,設立為窮人服務的免費醫療所,等等。普利策提出對嬰兒牛奶品質嚴格管理、促進牛奶達到窮人也能接受的低價,在他努力了二十年後,美國才意識到這是政府的責任,才成立了食品藥物管理局。普利策經營他的《世界報》長達二十八年,這樣的努力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普利策作為一個傑出的新聞人,他和他的報紙,始終在揭露社會陰暗、政府黑幕,在奸商、政府官員、政府公職人員的劣跡後面緊追不捨。自己卻不但安然無恙,還在迅速發展壯大。1908年,普利策已經六十一歲,他的主編懷疑希歐多爾·羅斯福總統的政府在操作巴拿馬運河開發的時候,有貪瀆行為,於是在報紙上提出質疑。結果,儘管《世界報》的這一行動,普利策事先並不知情,但他本人和他手下的總編和一名編輯,還是被盛怒之下的羅斯福總統起訴誹謗罪,告上法庭。由於這個案子,開始了整個新聞界對巴拿馬運河操作的調查,種種疑點在暴露出來。

  這項起訴持續了將近兩年,直到羅斯福總統下臺,新上任的總統塔夫特仍然堅持繼續這一起訴。在《世界報》主編發出這一質疑的時候,手頭只有蛛絲馬跡而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因此,當時普利策和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最後法院是否會判他有罪。這時的普利策,已經是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大家相信,根據他的健康狀況,只要是一進監獄,他毫無疑問會馬上死去。普利策內心其實也很緊張,可是,循著他的辦報理念,他又堅持要求他的《世界報》繼續對當任的塔夫特總統的政府作出犀利的批評。

  這個案子最後成為整個美國新聞界與政府的對抗。因為對新聞界來說,假如一張報紙批評政府,政府就可以動用國家力量來起訴報紙,如果定了「誹謗罪」的話,報紙以後還怎麼生存?最後法院宣判普利策無罪。普利策松了一口氣,總算他不必死在大牢裡了。可是,他高興沒有多久,就有消息傳來,剛剛在非洲打獵殺了獅子的希歐多爾·羅斯福,捲土重來。羅斯福咽不下這口氣,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

  1911年的新年裡,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一致裁決,駁回了希歐多爾·羅斯福的上訴,這場官司終於落下帷幕。

  普利策自己並不滿意。他認為,由於關鍵檔被銷毀,巴拿馬運河操作一案的內幕最終沒有完全揭開。普利策認為,假如案情揭開,還能夠證明自己的報紙報導屬實,根本不存在誹謗問題。可是,對整個美國新聞界來說,法院在審理的時候,認為不論報導是否屬實,羅斯福起訴的依據的基本推測就是錯的,就是說,不能認為這樣質疑的報導,就是「損害了美國的尊嚴」。這種思維方式,使得這個案子對新聞界的意義尤為重要。

  十個月後,六十四歲的普利策去世了,茫茫大海上,他孤獨的遊艇緩緩降下半旗。

  四

  普利策的過人之處在於,他對新聞業是有反省的,他或許是從自己的負面教訓中意識到,沒有自我反省意識的新聞業也是危險的。遠在他去世之前,他就已經開始建議美國成立一所新聞學院。1904年5月,普利策在為《北美評論》(North American Review)撰寫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我們的共和國將與媒體共存亡。維護社會公德,需要擁有訓練有素、是非分明、有勇氣為正義獻身的智慧型報人,以及有能力、公正、具有民眾精神的媒體。否則,民眾、政府會變得虛偽而可笑。一個憤世嫉俗、唯利是圖,或蠱惑民心的媒體,最終會製造出一樣卑劣的民眾。塑造共和國未來的力量,掌握在未來的新聞記者手中。」

  普利策在遺囑中,將兩百萬美元捐贈給哥倫比亞大學,用以建立一所新聞學院。其中五十萬設立今天聞名世界的普利策新聞獎。普利策說,他認為新聞業應該進步和得到提高,他說「這是一個崇高的職業,一個因其對人民心靈和道德產生影響的、無比重要的職業。我希望能夠協助吸引正直能幹的年輕人加入這個行列,同時也幫助那些已經從業的人們,讓他們能得到最高水準的道德和智力培訓。」在普利策眼中,新聞業是一個需要不斷認真研究的學問,也是一個需要不斷反省的嚴肅行業。

  從傳播本身來說,在普利策的時代,還沒有經過衛星瞬間傳送的廣播電視這樣強有力的媒體。從社會環境來說,也沒有今天這樣的局勢。今天的媒體假如要煽動民眾的話,具有豈止當年的普利策們千百倍的調動力。新聞正在日日面臨新的課題。

  今天的美國民眾在更多依靠一個自由開放的新聞系統,來抵禦媒體可能的煽動。他們儘量從不同來源獲取資訊,以判斷新聞報導的真偽,而成熟的行業競爭和淘汰,是新聞業品質的保證。每一個大大小小的報紙,都是一個獨立的分支,它們相互之間達到一個制約和平衡。來自外部的監督,不是政府而是讀者。讀者每人手裡有一份選擇的權利,假如你的報紙消息經常是虛假的,民眾就棄你而去,買別人的報紙去了。

  1917年,普利策新聞獎第一次頒發。也就在那一年,俄國爆發十月革命。這個新國家由種種理想化的觀念出發,試圖由國家力量改造新聞出版業,只有被認為是「好的思想、好的言論、好的新聞」才發表。從實踐來看,這樣的新聞業卻是死氣沉沉,失去了新聞出版業的靈魂。而社會也失去一個最重要的監督。新聞業被強勢操縱,也就同時放大了它可能的煽動能力。新聞業有它天生的弱點,假如由強力來掌控的話,其結果只能是兩種弱點的疊加。

  寫到這裡,我驚訝地發現,今天恰好是普利策去世的日子。他在1911年10月29日去世,那是整整九十四年之前。他的經驗教訓已經是一百年前的故事了。

  承認人有弱點,而且承認人的弱點不可能完全消除,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這樣的立論起點,給西方文化對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續不斷的努力,也把個人和社會,放在一個不斷反省的氛圍中。新聞業只是其中一個典型例子。普利策以自己磕磕絆絆的新聞生涯,在提醒人們這個簡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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