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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一百年前的故事(3)


  在普利策的時代,報界的商業競爭也都出現過抄新聞和偽造新聞的小動作。探得一條重要新聞,要花大力氣,還要花錢。尤其當時的交通通訊還很不發達,要報導國際新聞,實在很吃力。而「製造新聞」卻很難查證。普利策的《快郵報》新聞曾經常被其他報紙抄襲,弄得他很惱火,結果他設了一個圈套,刊登了一個阿富汗反英暴動的所謂電報新聞稿。經常抄襲他們的《聖路易斯星報》也發表同樣文章。普利策馬上發表聲明,這是自己故意偽造、用來打擊抄襲者的假新聞。《星報》名譽嚴重受損,不久就倒閉了。

  可是普利策自己的報紙也不能免俗。1895年,普利策當時已經成為報業巨頭,他手下的《世界報》和另一個報業巨頭赫斯特的《日報》,進入白熱化競爭,雙方的編輯簡直像肉搏一樣拼上了。這時,雙方都有抄襲對方的情況。結果,《日報》搶先設計了一個圈套,刊登了一篇完全虛假的偽造報導,情節特別感人。這樣的遊戲其實很危險,假如對方並不上鉤,還可能揭露你偽造新聞。但普利策的編輯果然上當,改頭換面剽竊了這個新聞故事,還捏造了自己為開發古巴新聞派出的專船。緊張地等候著魚兒上鉤的《日報》報社裡,編輯們一片歡聲雷動,馬上公開他們的假新聞計策,猛烈攻擊《世界報》的誠信。普利策只好自吞苦果。最令人氣結的是,《日報》

  編輯在偽造的時候,還有意把新聞故事主角的名字起作「我們剽竊新聞」這句話的諧音。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普利策和赫斯特競爭的高潮,也是美國報業發展的高潮。當美國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之間形勢緊張,這兩家大報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為了報紙的「新聞效果」而開始煽動民眾。這時,美國軍艦「緬因號」,突然在屬於西班牙殖民地的古巴哈瓦那港口爆炸。競爭中的普利策和赫斯特,為了比賽新聞的「聳動」,在報上推出種種煽動性的猜測,甚至兩個報紙都發表了偽造的「緬因號」艦長給海軍部長的電報,稱爆炸「並非事故」。雙方的報紙發行量都因此猛升和暴漲。美國民眾果然被激怒,民眾的情緒又反過來推動報紙、甚至推動國會宣戰。

  我想,普利策和他的手下編輯並非戰爭狂人,可是他們曾是新聞狂人。這個行業競爭激烈,還挑戰著體力、智力、快速反應能力、判斷力等等,這是具有拼殺刺激的行業。美國新聞業很自然就集合起一批如普利策這樣能力超強、在精神狀態上熱情過度、正義感過強,甚至精神處於臨界狀態的人。他們在推動著新聞巨輪,巨輪也在推動著他們,越滾越快。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們已經完全身不由己。他們既主動地窮追猛打社會的黑暗腐敗,也被動地被新聞的社會轟動效應推動而飛速旋轉。他們為正義奮不顧身,而虛榮和幻覺有時又把他們推向非正義。有時候,他們自己也分辨不清:當他們開始懷疑自己,他們也一定在竭力說服自己相信,自己只是在百分百地維護職業榮譽。人性的兩面,都被這個特殊的行業,驟然放大了。

  瘋狂的天性,巨大的壓力、佐以自身矛盾的衝突,足以令人錯亂。最典型是普利策的《世界晚報》的執行主編,他深深陷入自己炒起來的新聞界戰爭熱潮,不能自拔。一天傍晚,報紙已經送去印刷廠,他突然沖上樓大喊,戰爭!戰爭!我們必須出一份號外!接下來,他頗為冷靜地交代了號外的安排,巨大的「戰爭」二字橫跨了整個頭版。事後,同事們才發現他已經精神失常,再趕緊派人沖到街頭,從報販手裡趕緊搶回那些「戰爭宣言」。

  普利策手下的主編、編輯和一線記者們,可以數出一大把是以程度不同的精神失常甚至自殺結束職業生涯的,包括他的也成為報業名人的弟弟。19世紀後期美國新聞界的急劇發展和膨脹,其速度足以沖昏任何正常的頭腦。何況當時選擇加入這個行當的人,多少有著異乎常人的激情。

  普利策在三十九歲就爆發嚴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眼睛此後逐步失明。普利策變得無法接受噪音。哪怕是輕微的、常人根本感覺不到的聲音,他也完全不能忍受。

  難以否認的是,那一片混亂,卻是新聞界自然發展的必經之路。

  一片混亂之中,仍然有頭腦清醒的新聞人。當時的《晚郵報》主編古德金,嚴厲譴責普利策和赫斯特都在「嚴重歪曲事實,蓄意捏造故事,煽動民眾」。《世界報》的瘋狂,維持了四個月。四個月後普利策清醒過來。可是,已經晚了。如古德金所預言的那樣,這兩大報紙在美西戰爭中的表現,作為「美國新聞史上最無恥的行為」被記錄下來。

  三

  三十九歲以後的普利策,有二十二年是在遠距離控制他的《世界報》。有很多年,他只能住在一艘隔音包裹嚴密的遊艇上,飄蕩在海上,以遠離塵世無時不在的噪音,眼前一片黑暗。他的精神狀態是不穩定的,好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巨富。他的財富能夠減輕他的痛苦。他能夠有能力支付和保障一個非常特殊的生活狀態,以高薪聘用最好的秘書班子。他對輕微的噪音都不能忍受,卻很喜歡聽音樂。於是,永遠有人在隨時準備為他演奏。他依然思維敏捷、有一副最佳新聞老闆的頭腦。《世界報》由他的主編們在具體運作,他只顧掌控大方向。每天早上,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讓他的秘書給他讀新聞:他的報紙的新聞、別的報紙的新聞。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從來沒有離開「他的戰場」。他沒有生活,他只有報紙。

  普利策本人就是一個矛盾體。他真誠地出於正義感、出於對窮人的同情,猛烈地抨擊富人的奢侈生活。可是,報紙的商業運作,也很早就使普利策成了一個極富裕的報界大亨。從本質上,他其實和許多的富人一樣,在做著善事,也在過著奢侈的生活,也經常揮霍無度。他通過自己報紙的運作,在為社會尋求公義,關心著那些他所不認識的社會大眾們,卻常常並不那麼關心自己的孩子和親人,對手下的人經常粗暴無禮。社會批判和社會關懷,變得悲壯和抽象,成為一個人實現自我價值的「崇高理想」,而不完全是人性善良的自然延伸。矛盾本身體現著真實的人性和人生。假如誠實地面對自己,幾乎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如此。人們只是更願意表現、甚至誇張地展示自己的某一面,而不由自主地在忽略回避自己人性中的另一面罷了。所謂人性,不論善惡,只是人的屬性,本不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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