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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這個插曲的主人公是一位參議員,叫麥克·格拉弗爾(Mike Gravel)。格拉弗爾在英語裡是鋪路的「礫石」的意思。粗糙和強硬,是礫石的特點,也是這位參議員的特點。礫石參議員來自美國最北面,面積廣大寒冷而人煙稀少的阿拉斯加州。他是法裔加拿大人和印第安人的兒子,從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後,就到阿拉斯加州去謀前途。他在房地產業上幹得很成功,但是最想參與的是政治,所以就棄商從政,先被選為州議員,後來成為聯邦參議員。

  參議員每州兩人,全美國一共是100個。在美國立法分支的國會兩院裡,相比由選區按人口比例選出的眾議員來,參議員是更為精英的政治人物。這位民主黨參議員在國會裡是資歷最淺的,他在參議院裡管的也是最不重要、最不引人注意的涉及建築和土地的分委員會。在參議院投票的時候,他基本上是一個自由派傾向比較明顯的人。

  美國參議院的程式中,有一個十分奇怪的程式,叫filibuster。這個程式的意思是,在一個議案預定要表決以前,某議員可以要求發言,在他還有話要說的情況下,表決只能推遲進行。這個議員就可以繼續說,一直說到預定的最後表決時間過期,或者參議員們決定不再表決,放棄這個議案。

  顯然,採用這種手法的都是想阻擋該議案通過的少數派。這種奇怪的程式在歷史上用得並不多,它幾乎是一種反常的讓個別議員拼體力來破壞正常程式的做法。1955年,德克薩斯州參議員科爾賓為了封殺一個徵稅法案,在參議院講臺上實行filibuster,連續講了26小時15分鐘。1957年,南卡羅來納州的Strom Thurmond(他是美國國會著名的老壽星,當了四十幾年參議員,于2002年底在99歲上退休。最後的那些年,這位老態龍鍾的參議員連走路都是副手們扶著。奇怪的是,南卡羅來納州的老百姓還是六年一次地選他,似乎是為了要打破一個紀錄),為了對抗民權法案,連續講話24小時19分鐘。這可是相當不容易的,因為在這段時間裡,不僅不停下來吃東西,也不能上廁所。因為你一走開,參議院就可以開始表決了。那麼,這幾十個小時裡講些什麼呢?這倒是無所謂的,因為你是在啟動一個程式,人們不再關心你講什麼。這位南方來的參議員就一度為了省力氣,乾脆念電話號碼本。歷史上,有一位義大利裔的參議員,啟動filibuster以後,為了免於枯燥,就在講臺上引吭高歌。

  這個看上去荒唐的程式一直讓人們大惑不解。我想,它在原來設置的時候,可能是為了避免發生國會多數派通過令少數派絕對無法接受的法案。因為,民主政治最危險也最棘手的情況是,多數派認為是好的事情,卻有可能是少數派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而多數和少數有時候不過是51%和49%的區別。如果51%用合法的民主程序來強迫49%接受他們絕對不能接受的東西,其結果往往是危機、分裂和暴力。所以,必須有一種機制讓少數來表示,雖然你們多數想這樣做,雖然我們只是少數,但是這是我們絕對不能接受的東西。民主制度必須有一種程式來避免陷入僵局和危機。於是就在國會參議院有了這種程式。這樣,少數派就可以用filibuster這個「最後的抵擋」,來阻擋法案,避免通過讓少數派輸了以後就無法忍受的法案。人們很少使用這種「絕招」,一方面,除了出現政治危機,國會很少出現這樣少數派「絕對無法接受」的提案。另一方面,參議員們通常是比眾議員們更為精英的政治家,也已經有足夠的政治智慧,會避免在一般情況下輕易動用這樣絕對的方式。

  這個方式很「絕」,它只存在於參議院的程式,眾議院是不可以用filibuster的。參院資歷最淺、來自阿拉斯加州的這位礫石參議員卻很早就注意到了filibuster這種不大常用的程式。在參議院企圖改革這個程式的時候,他投了反對票。因為他意識到,這是讓一些像他那樣的來自偏僻地方的議員,能夠拼命阻止多數派損害自己選民利益的惟一機會。他對參議院將要更新的徵兵法案非常不滿,因為阿拉斯加州居民的年齡構成比較輕,徵兵法案對阿拉斯加的影響比較大。他由於資歷淺,對參議院的複雜議事規則不熟,有幾次失去了在參院力爭的機會。現在他學聰明了,花了力氣研究參議院議事規則。他已經公開宣稱,他要用filibuster來阻擋這個徵兵法案。

  就在《華盛頓郵報》發表第一次五角大樓秘密檔報導的當天,他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那位企圖促動國會公開五角大樓秘密檔而沒有成功的艾爾斯伯格打來的。艾爾斯伯格問,既然你要啟動filibuster,你要讀至少幾小時,甚至幾十小時的材料,那麼,你是不是願意讀讀五角大樓秘密檔呢?如果你願意,我給你一套。

  艾爾斯伯格在此以前已經試了好幾個參議員、眾議員,可是這些國會議員們有他們循規蹈矩的一套,都不願意承擔公開國防部機密檔可能帶來的責任風險。這使艾爾斯伯格非常沮喪和憤怒。激進的他無法理解議員們的謹慎有他們考慮的合理部分,他只覺得,自己為了阻止越南戰爭連坐牢都願意,可是這些國會議員居然不願意拿自己的職位冒風險。誰知道,還有這位礫石參議員,是第一個願意幹的。

  艾爾斯伯格接下來就又要安排複雜的秘密接頭辦法了。可是礫石參議員連連搖頭。這位參議員在50年代曾經在軍事情報部門工作過,在歐洲從事過反諜報工作。這種鬼頭鬼腦穿著黑大衣的老派間諜形象,對如今這個民選參議員來說,他認為是不合適的。他說,咱們要幹就正大光明地幹,放到檯面上來。他來安排會面,其中有一次,就安排在國會大廈門口的臺階上會面。

  等到艾爾斯伯格準備好給他的那套五角大樓秘密文件,礫石參議員就開著他的私人汽車,汽車上的特殊牌照表明他是來自阿拉斯加的聯邦參議員。車子開到五月花號旅館。他讓兩個助手在車子邊上看著,他自己親自從艾爾斯伯格手裡接過一個大紙板箱。助手們按照預先的計畫,只看不動手,這樣就在理論上沒有接觸過國防部秘密檔,以後萬一有事也就不用被牽進去。他呢,就是一個這樣性格的人,他反正豁出來了,而且他有議員豁免權,多一層保護。

  礫石參議員當然不是莽夫,在他腦子裡,這是國防部機密檔,是非常要緊的東西。所以,他拿到這個紙箱以後,東放西放都不放心,最後決定還是拿回家。晚上就放在自己睡的床底下,白天拿出來讀、分析,晚上放回去,躺在上面才放心。

  一開始,他只告訴了自己的妻子,然後,為了準備filibuster,他必須讓自己在國會的助手們知道。他把自己的十來個助手都請到家裡,告訴他們這是什麼,要他們為他閱讀分析。他說,這樣做對他們有什麼法律上的危險,他並不十分有把握。雖然他是打算沖出來的,但他畢竟是國會議員,有憲法給予議員的豁免,而助手們是沒有的。所以,他請助手們自己做決定,如果願意就留下來幫他幹,如果不願意,他就給他們幾天假期,讓他們回家度假,只要別說出去。

  所有的助手都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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