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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所以,傑佛遜甚至推導出這樣的想法,每一代人都應該修正憲法,讓憲法符合新一代活著的人的需要。傑佛遜甚至對人的壽命進行一番計算以後,推算出修正憲法的時間是大約每隔20年。

  傑佛遜因此在給亞當斯的信中說,「代代相傳」不應該過多考慮「檔交接」。

  區分人的自然權利和民事權利,是傑佛遜這一番思考的核心。傑佛遜這一思考的出發點,還是他十幾年前在《獨立宣言》中寫下「人人生而平等」的時候,留在他內心的問題,什麼是人人平等,怎樣保障這種平等?現在,他的答案出來了,人人平等是自然權利的平等,其中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追求幸福的權利」所需要的起碼物質條件,原則性地包括在自然權利中。傑佛遜認為,人人生而平等,應該包含這樣的意思,人人在生下來的時候,就有權分享屬於活著的一代人的大地,土地應該有他的一份。他在這土地上,可以辛勤耕作,滿足生存的需求,用自己的工作「追求幸福」。

  傑佛遜是屬於農業時代的人,他是南方的莊園主,他理想中的國土是農業國。他沒有積極預料到即將到來的工業時代,沒有想像到未來城市裡脫離土地的龐大工業人口,想像不出工業時代的大銀行大公司所擁有的驚人財富。在他的腦子裡,「追求幸福」的物質條件,還是一小塊土地。「大地屬於活著的一代人」的思想,為後世由政治制度保障的調整社會財富的做法,打開了思路。美國在一百多年之後完整地建立了徵收高額累進所得稅,徵收高額財產繼承稅,等等一整套抑制財富過度集中,扶助窮人的制度。追根溯源的話,都源於傑佛遜在兩百多年前的思考,宣佈富人死了就不再是富人,不應再佔有大地和財產,宣佈窮人的孩子不是生下來就註定要窮一輩子。傑佛遜的思考,預言了不斷動態調整貧富的時代必將到來。傑佛遜的局限在於,在他看來,財富就是土地,可是他又無疑是反對「分田分地」,反對剝奪已有土地權,反對破壞財產秩序的。那麼,怎樣讓未來將要出生的人,未來活著的一代,都能有「追求幸福」的自己的「一塊地」呢?傑佛遜的想法是,這只有在美國才能實現,因為美國西部有廣袤的未開發的土地。西進,這是傑佛遜長久的哲學思考,在現實中反映出來的一個理想。由此,萌生了傑佛遜作為第三任總統期間最偉大的成就:勘查西部和「路易士安納土地購置案」的實現。

  亞當斯對傑佛遜「代代相傳」不應該過多考慮「檔交接」的觀點,持有不同意見,他認為,生活不是這樣的。他說,假如傑佛遜真的如此認為,那麼,他們之間對未來的看法,顯然存在根本差別。亞當斯在給傑佛遜的信中寫道,「一代人的權利,在某種程度上,應該取決於另一代人傳下的檔。社會契約和法律最終必須歸於書面材料。遵守這些檔應該成為這個國家的慣例,這些檔不應該因革命而變更。革命是代價高昂的東西,人類會很快吝惜自己的鮮血和財產,不再頻繁地訴諸革命手段。」

  即使是今天社會逐漸發展成熟到一定程度,產生了調整貧富的制度,也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地實行,如何掌握這樣的分寸,和提出這樣的思想同樣重要。就美國的遺產稅來說,就是美國至今為止仍然在爭執的議題。

  人們認識到,這不是簡單地幫富人還是幫窮人的問題。經濟自有它自己的規律。假如貧富差距過大,要帶來巨大的社會問題,需要調節。同樣,在政策上過分傷及富人,傷及企業,也可能因此而更深地傷及窮人。今天美國遺產稅的開徵起點仍然非常高,可是,據美國獨立商業聯合會的統計,在這樣的制度下,還是有1/3的小私人業主,必須出售全部或部分企業來繳納遺產稅,並且有很多家庭業主無力將企業傳給後代。同時,也有人從法理提出,慈善捐贈是一回事,對合法收入,依法交納高額所得稅之後,再征遺產稅,是另一回事,它牽涉是不是公平,是不是對合法致富的懲罰。這樣的爭執,使得社會思考變得不再簡化,社會不同的利益集團都得到關照。簡單地偏側一個階層的利益,即使從功利的角度出發,都很可能適得其反。

  正如傑佛遜所預言的:「從政府成立至今,一直存在不同的觀點和黨派分歧,今後還會存在下去: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立場……」今天美國的爭論,都可以追溯到美國建國初期傑佛遜和亞當斯的爭論之中。

  傑佛遜的最後一篇為獨立日50周年準備的演說稿,是傑佛遜理念的經典。他已經垂垂老矣,仍然熱情洋溢,「我相信(美國獨立)這是一個信號,能喚起全世界民眾的覺醒,禁欲式的無知和迷信曾令他們捆住了自己的手腳,今天他們要打破束縛自己的鎖鏈,……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看到人的權利。科學的普及已經讓每個人都觸摸到了那看得見摸得著的真理」。下面,他引用了歷史上一名英國士兵在臨刑前的著名演說:「大眾不是生來就在背上背著鞍子,讓一小群穿靴子的人驅使的。」他說,「讓每年的這一天都提醒我們記住這些權利吧!」

  亞當斯對於民眾的態度始終是謹慎的。他在法國大革命剛剛開始的時候,就認為僅僅選出表達民眾意願的立法議會,而沒有行政和司法這兩個分支的制約,是危險的。如果沒有制約和平衡的力量,那麼民眾權力獨大的立法機構,只可能是「巨大而持久的災難」。亞當斯說,自己從1776年開始,一生都在相信自由平等的原則,可是他不能接受「將理性作為一種信仰」的主張。在法國革命發生的時候,亞當斯說:「我無法理解如何建立一個由1300萬無神論者組成的國家。」對於亞當斯來說,人必須有最後的一點敬畏之心,人必須對自己的人性弱點有起碼的認識和待救之心。一個完全撤去這條界限的國家,是可怕的。亞當斯是美國政府中第一個預言法國革命將帶來暴亂和恐怖的人。他因此很少謳歌式地讚揚民眾和自由,卻常常發出另一面的警告。在最後歲月給傑佛遜的信中,亞當斯依然在表達他對法國大革命式的民眾暴力的擔心,認為民眾如若失控,就會如酒醉者騎上烈馬,「猛烈抽打他們的坐騎,拼命加速狂奔,直到馬送了命,自己也摔斷脖子為止」。亞當斯直到最後都認為,他的人生觀和信仰,「就是接受上帝的審判」。

  在美國,傑佛遜的思想變得越來越輝煌,隨著美國民眾水準的提高,民主的逐步擴展,人們看到了他所預言的民主在實現。使得他有一種名副其實的先知的形象。而亞當斯所代表的保守思維,使得美國始終有一個反向的思考和質疑。美國民主能夠穩步向前,多半由此而來。

  也許,必須向你說明的是,我無意在此對他們做出褒貶。我只是讓你瞭解,就個人來說,人性都是有弱點的。這種弱點也可能導致政治傾向走向極端。不論是哪一種政治觀點的實行,都必須在一定的時間、條件和地點,維持在一個適度的分寸中。可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反對派的存在,對立觀點的存在,才是可貴的、必需的。對立的雙方如同一對孿生兒,他們彼此在避免對方走極端,而任何一個方向的極端都是危險的。如果沒有對立派,依靠自身來取得中庸幾乎是不可能的。

  傑佛遜和亞當斯曾經是最親密的朋友,又因政治黨派對個人感情的傷害,多年不相往來。最後在晚年,他們相互通信,為美國歷史留下了建國初期最寶貴的資料。就在美國獨立日50周年的那一天,在美國已經站穩腳跟,舉國歡慶的那一刻,傑佛遜和亞當斯在同一天去世,成為美國一個真實的傳奇。而他們最後的通信,似乎在預示著美國對立黨派此後的關係,他們是一致的,他們又是分歧的。對立是最觸目的,而在最根本的立場上,他們的共同之處,可以追溯到遙遠的《獨立宣言》。

  如傑佛遜晚年給亞當斯的信中說的:「我們為了同一個理想而並肩戰鬥,為實現人類最寶貴的東西――自治權而奮鬥。」這個共同的出發點是理解美國政治非常關鍵的一點。他們並不是一邊是要君權獨裁專政,而另一邊要某種其他形式的專政。他們的共同理念和追求的目標,都是保障《獨立宣言》的「人人生而平等,都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在建國的那一天,建國者明白,美國遠非是完美的,他們只是提出了目標。這個國家還有歷史遺留的奴隸制,還有無數不平等和不自由的狀況。可是,給處於不同階層的每一個人以自然權利,是建國者們的理想。隨著民智開啟,也成為多數民眾越來越認同的立國目標,逐漸成為良性互動。強勢對立黨派的差異,往往只是路徑和方式的不同。因為,要獲得多數選票,必須不偏離這個立國之本。對立的觀點共存和平衡之下,美國得到的收穫是「中庸」。

  美國此後的政黨漸多。國際上的種種思潮湧入,什麼奇奇怪怪的激進政黨和政治組織都有,有些激進組織可能在一時似乎有極壯大的趨勢,左的右的都有。可是,只要是走得太遠的、走極端的,最終只能是成為一個弱勢黨。不是政府在扼殺和限制他們,而是民眾不認同。這種趨勢,也隨民眾水準的提高而增強。

  這也是美國在政黨輪換上臺之後,一般都不會發動「翻天覆地」社會變革的原因。

  好了,下封信再聊。

  祝好!

  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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