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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不過,美國的總統和副總統的功能,差別簡直太大了。這種差別,可以說一半是由憲法規定的,另一半也是在運作的過程中確立下來的。

  從亞當斯的個性來說,他習慣了高聲雄辯,在歐洲見過大世面,又在外交生涯中練就了口才。一開始,他也是憑著對副總統名稱的期望,認為副總統就是作用僅次於總統的政治家,大有作為。直到上了任,才發現自己的位置最好是「儘量克制自己」。

  美國憲法規定,副總統是參議院的議長,也就是參院開會時的會議主席。從費城制憲會議上華盛頓的主席角色中,你一定已經看到,美國會議的主席,承襲的是英國的議會傳統,他不是一個開口洋洋萬言、指導方向的領袖,他只是一個維持會議公平的人,他自己的意見很可能根本沒有機會表達。按照憲法規定,這個議長又在大多數情況下沒有投票權,只有在選票持平的情況下,才得以投出定乾坤的一票。事實上,這樣的機會很少。在亞當斯的整個八年副總統生涯中,他只有三十多次的投票機會,已經是迄今為止的副總統中,投票機會最多的一個了。

  可是,憲法並沒有規定執政過程中,副總統不能參與總統的決策。他們兩個人應該如何協調、合作,光看憲法,就完全不清楚了。因此在實踐中,副總統完全可能耐不住寂寞,沖到前臺,「發揮更大的作用」,也可能就起了干擾的作用。因此,「第一個行政當局」的樣板非常重要。在這個過程中,亞當斯逐漸理解總統單獨決策的重要性。他認為,是這個國家「以其智慧為我設計了一個最不重要的位置」。亞當斯為此後美國的副總統們建立了不成文的規範,就是「克制自己的雄心」。他僅有的投票機會,都用於對總統的支持。

  八年下來,他基本上固定了美國副總統的實際位置,就是參院的一個盡職的會議主持者,一個總統的預備候補人。只要總統沒有什麼不測,他就基本讓總統全權做主。他的克制,使得此後的美國副總統的定位,基本都按照這樣的模式形成傳統。一個有能力的政治家,竭力去施展政治才華不難,而為了公眾利益,在沒有先例的情況下,自覺地抑制自己的能力,卻大概只有紳士政治家才能做到。所以最初的總統任期由「好人」擔任,對美國來說是很幸運的。

  華盛頓挑選的內閣,也是他按照自己的道德標準挑選的。四名部長都是美國獨立戰爭的參與者。湯瑪斯·傑佛遜被任命為國務卿,主要就是處理外交事務。可是,在政治傾向上,他的側重明顯和總統是不一致的。華盛頓最初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因此,他只有四名部長的小小內閣,就因漢密爾頓和傑佛遜的看法不同,率先開始了對立政治觀點的激烈衝突。

  在華盛頓和亞當斯任正副總統期間,美國經歷著最初的動盪和危險,在華盛頓的支持下,漢密爾頓財政改革使得美國渡過了經濟危機,可是,一場政治風暴又隨著法國的巨變而襲來。法國革命就發生在他們上任的那一年,整個事態就在他們的任期內發展。遠隔大洋,可是消息不斷傳來。這對於美國是非常危險的一個衝擊。

  一方面,美國自己剛剛「革命完畢」,而且是在法國的幫助下,從英國手中獨立的。在民間,聽到「革命」就容易熱血沸騰,親法仇英的情緒很容易被煽動起來。因此,儘管華盛頓和亞當斯都避免介入黨派活動,可是,對法國革命的態度,明顯使得所有的人,至少在政治觀點上站隊分開。而華盛頓和亞當斯,顯然和當時以傑佛遜為首的一派觀點相悖。建國之初,美國真是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還偏偏刮來如此強勁的一陣法國風。

  在他們這一屆政府走馬上任,隨即爆發法國革命之後,傑佛遜認為,華盛頓、亞當斯以及漢密爾頓,他們對法國大革命持有保留,必定是因為他們傾向君權;並且認為,美國的共和國處在君權復辟的危險之中。正是為了反對這樣的「君權主義」,他才和麥迪森等人一起,組成反聯邦主義者的政黨,叫做「民主共和黨」(簡稱共和黨),以表示和「君權主義」的對抗。他也認為法國的雅各賓黨人「和(美國的)共和黨愛國者是一樣的」。

  這些原來的好朋友,獨立戰爭期間的戰友,此時的看法是如此不同。在傑佛遜對路易十六被砍頭表示支持的時候,亞當斯對一名英國記者說,人類最終會發現,假如大多數人失去控制,他們和不受約束的暴君一樣,會變得專制殘暴。

  這些觀點上的分歧牽涉到外交政策,就變得嚴重起來。英國已經對法宣戰。1793年,由法國雅各賓黨人掌控的政府,向美國派來使節。頂著當時法國最時髦的頭銜「公民」的法國使節熱內,在美國的南卡羅來納登陸,一路演講,而且高唱填寫著「自由」新詞的馬賽曲。他受到美國共和黨和民眾的熱烈支持,美國的雅各賓俱樂部大量組織起來。熱內除了傳播革命精神,還要出資武裝美國的私人船隻,讓他們攻擊英國商船,破壞英國的海上運輸線,以實際行動支持法國革命。

  在華盛頓接見這位法國使節的時候,華盛頓總統冷靜、正式地表示,美國嚴守中立。這使得這位法國使節認為,華盛頓的美國政府一定也快要被「革命」了。形勢確實有危險,在美國各地,親法的政治俱樂部們在壯大。傑佛遜因此認為,這正反映了人民反對政府「冷漠的謹慎」,而且高興地看到「1776年的老革命精神又在燃燒」。但那已經是1793年,法國革命的恐怖時期隨即馬上到來。同時一場吞噬了5000人生命的熱病襲擊了費城。法國革命的三巨頭也很快被「革命」吞噬。消息傳來,激情湧動的美國民眾回到常態,轉而支援華盛頓對歐洲戰爭的中立立場,傑佛遜也終於表示,他支持華盛頓的中立政策。

  傑佛遜幾乎是不相信革命、自由、人民,這樣美好的理想也會有問題。雖然和漢密爾頓在財政改革上的矛盾成為他1793年辭職的導火索,可是作為華盛頓任命的內閣成員,一個國務卿,也就是外交部長,和總統的外交觀念及判斷差距如此之大,恐怕也是他辭職的一個原因。傑佛遜就是在1793年的最後一天辭職的。

  傑佛遜的辭職,其實已經反映出「好人政治」在行政分支組成思路上的重大問題。華盛頓在組閣的時候,他的選擇標準是好人內閣,而不是和他的執政理念最一致的內閣。他考慮了道德和能力的標準,卻沒有考慮顧及到對政策看法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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