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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直至投票結果出來,剩餘九票,5:4通過了妥協案。也就是說,大州終於吞下他們的驕傲,也退了一步。

  幾天以後的7月23日,大會決定,在參議院裡,每州可以有兩個代表,兩個代表可以分別投票表決。這樣,一州的兩個代表就有可能投下不同的票,這實際上也降低了州權在國會參議院裡的分量。

  7月17日,費城會議正式接受了一個多月前謝爾曼提出的康涅狄格妥協案,解決了未來國會兩院的組成、選舉辦法和代表制。這是當時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制度。這是費城制憲會議最重要的一天,是一個轉捩點――會議終於解決了最棘手的僵局,大州和小州達成了妥協。

  會議並沒有結束,按照會議規則,大州仍然可以隨時要求重新辯論和表決。可是,這個結果本身,已經是充分辯論和思考的結果。在決議出來之後,大家也都理解了它合理的地方,直至會議結束,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在今天看來,也許,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今天美國的年輕人,對他們兩百多年前的前輩,在費城會議上的內心掙扎,甚至會感到不解。因為,從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直至今天,美國發生過許多大的衝突,比如南方和北方的衝突,廢奴主義者和蓄奴主義者的衝突,種族衝突,工業地區和農業地區的衝突,富有的財團和貧窮民眾的衝突,如此等等。可是,偏偏從來沒有出現過曾令他們如此擔心的大州和小州的利益衝突。它,從來就沒有發生。

  美國人幾近虔誠地把這次的妥協稱作「偉大的妥協」,一代代地作為最基本的公民教育,告訴自己的孩子。他們認為歷史上「妥協」的意思,往往是強勢的一方,迫使對方讓步,這種妥協更有「就範」的意味。而在1787年夏天的費城,美國的建國者讓自己、也讓後人看到,政治是可以這樣來達成妥協的。在對美國孩子的教育中凸現這個「偉大的妥協」,是期待後代的美國人,都能夠重視並學會以這樣的智慧,來處理他們的分歧和利益之爭。也就是說,這是民主性格的培養。

  此後,美國人的政治生活逐漸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他們認識到,社會各個利益集團往往是天然地相互衝突的,所以要讓大家在國會都有自己的代表,把各自的要求講出來,公開地爭辯、討論,最後,各方退讓、妥協、達成協議――因為整個社會的成功,還是依賴於各個不同利益集團的合作的。

  費城會議的代表們對自己的變化都感到吃驚。回望會議的一個多月,他們都發現,當他們來開會的時候,做夢也想不到能夠達成這樣一個妥協方案。為了這個方案,他們每個人都放棄了很多自己原來主張的東西,現在卻理解,這樣的放棄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不僅他們制度設計的思路,就是他們本身的行為模式,也成了這個會議的一個果實。

  1787年7月17日,是一個平淡的日子,卻也是美國歷史上決定命運的一天。費城制憲會議達成了「偉大的妥協」。不知你是否理解,這不僅是國會的一個選舉產生方式的認定,而是通過對聯邦政府具體構成的討論和認定,從這一天開始,各州代表認同了合眾國的實質聯合,認同了合眾國的政府,認同了從此他們是美國人。

  理解費城會議的關鍵,在於理解那是完全獨立的13個「小國」的聯合過程。它們曾因「獨立訴求」而匆匆拉在一起,成為一個鬆散聯盟。費城會議是真正下決心把它變成雖是聯邦,但卻是一個國家的整體。所以,憲法按照國家的模式建構,此後的美國就向這個方向走。但距離成功,這段路途還是很遙遠的。

  這個過程確實困難。今天沒有一個國際聯盟,能逾越獨立國家、獨立主權的障礙。迄今為止,歐洲聯盟是走得最遠的,消除了邊界,統一了貨幣,甚至醞釀出歐盟憲法。之所以這樣做,是這些國家強烈意識到聯合可以使大家得益。可是,你只要走進任何一個歐洲國家,都馬上就會知道,雖然在歷史上,歐洲王室通過聯姻,導致幾個國家歸一個國王管,那是常有的事,可要說大家變成一個「歐洲國」,至少是遙遙無期的。而幾乎與這種狀況相同的美國通過一個費城會議,居然做到了聯合,這才是美國人認為費城會議是奇跡的真正原因。

  理解這個關鍵,也是理解美國費城會議的一些重大爭議、包括對奴隸制問題處理的鑰匙。

  這些小國家之間當年的差異,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大。我前面說過,由於陸路交通的困難,它們相互之間聯繫不多,而通過海路和歐洲的聯繫卻更多。差別最明顯的是在南北各州之間。在當時,對主權最敏感的,還是南方蓄奴州的代表,特別是卡羅來納州和佐治亞州。我曾經給你講過美國種族問題歷史的許多故事,所以你也知道,南北矛盾、蓄奴州和廢奴州的矛盾,遠在費城會議之前,就浮出水面了。

  北方各州,宗教信仰滲透著社會生活的傾向,道德訴求比較強,強調自然法,強調人生而就有的天然權利;而南方以佛吉尼亞為典型,有悠久的法制傳統,強調遵循普通法舊制,強調法律和秩序。雖然大家都務農,可南方和北方的農夫也不一樣。北方全是小家庭耕作,更多的自然經濟狀態,生活首先強調自給自足,剩餘的農產品才換成現錢;而南方是莊園經濟,大規模生產單一的經濟作物,比如水稻、煙草、靛藍染料、木材等等,出口到歐洲。這些背景的不同,使得南北在對待奴隸制問題上的差別很大。

  南方地大,氣候更暖和,出產更豐富,莊園也更富有。儘管人口稀少,可是大家都預料將有大量移民前往南方,特別是它西面的大片「空地」,大家都看好南方各州未來的強大和後來居上。但是這種南方特有的莊園生活和美好前景,都依賴於一個條件:奴隸勞動。和北方不同,南方的宗教,幾乎不對這種奴隸制度提出道德上的指責;南方的法律觀念,是對秩序的強調,認為維持秩序,就是用制度和強力使得各個階層「各就其位」。因此,南方不僅不會對奴隸制這種傳統遺產提出疑問,而且在一些持極端觀念的南方州,其法律之苛嚴和監獄的苦役及虐待的傳統,也是作為美國精神主流的北方想都想不到的。雖然在奴隸制時代,但監獄裡其實絕大多數是底層白人。至今在南方,還有相當多的人簡單地認為,進監獄的壞人就是應該做點苦工、吃點苦頭,否則怎麼叫做懲罰和訓誡,怎麼維持他們最看重的「秩序」?

  在那時,北方新英格蘭地區,黑人只占人口的25%,而在南方則高達40%。就在費城會議的時代,南卡羅來納州32個縣中,有15個縣的黑人人口高達70%。南方的莊園主,除了土地之外,要說有什麼財產的話,就是擁有黑奴了。黑奴是南方莊園經濟的命根子。美國南方氣候炎熱,在酷熱下的沿海低地莊園裡大規模種植水稻等農作物,是歐洲來的白人農工無法忍受和適應的,只能大量依靠黑奴。

  如今,在南卡羅來納和佐治亞州的沿海平原地區,還有許多當年莊園的遺跡。我們去參觀的時候,工作人員經常告訴我們,當年白人到了夏天就得搬到西面高地去,因為受不了低地的炎熱潮濕和蚊蟲肆虐。但是黑奴就被迫留下來照管水稻田。惡劣的勞動條件使得黑奴壽命大為縮短。可是,當時的南方莊園經濟已經離不開奴隸勞動。所以,美國的歷史課本上都說,是奴隸制定義了美國南方。可想而知,作為南方蓄奴州,特別是卡羅來納和佐治亞,當然決不願在廢奴問題上讓步。

  費城制憲會議的性質,決定了它不可能強制南方立即廢奴。因為這是一個商討聯合成一個國家的會議,是共同協商、為這個國家建立政府的會議。也就是說,一個能夠為美國各州建立共同法規的國會,還在紙上;一個執法的總統和他的內閣班子,還在紙上;一個能夠對各州法律作是否違憲判定的最高法院,還在紙上。就連憲法本身,也還在紙上醞釀。也正因為是「民主商討」,在這個費城會議上,根本沒有一個超越各「小國」主權能力的主宰、制約力量。與會的代表都知道,這個力量,這個聯邦政府,哪怕在紙上通過,要真正起作用,都還將歷經多年的小心營造,才可能真正有所作為。

  許多美國的歷史學家都注意到,費城會議是一個制定管理方式的務實作業,幾乎沒有什麼有關自然法的理論探討和爭論,很少涉及形而上的討論。我覺得歷史學家這樣的看法是對的,代表們認為,合眾國立國的形而上原則,在《獨立宣言》中就已經基本解決了。更為深入的研究探討,如蘭道爾夫所說的,更適合學術界來做。而「我們的職責,是針對那些已知的權利,在它們經過社會生活的修改之後,並且和我們所謂的州權相互作用下,為它理出一個頭緒來」。

  當時,這些差異很大的小國家們,在商討聯合成一體的時候,相互的關係是平等的,北方代表們對他們不滿的事情,可以表達,可以作道義譴責,卻沒有制約權。而蘭道爾夫的話,其實是婉轉道出了大家面對的事實。那就是,他們暫時還無法理想化地、一步到位地實現自己追求的自然法原則。所謂「生活的修改」,就是歷史的發展事實,所謂「州權的相互作用」,就是你不能在聯合之始,一上來就完全廢除原來的小國主權,也不能以人道為理由,立即掐斷它久遠以來傳統的經濟命脈。因為聯邦當時沒有一分錢,沒有任何能力,去補償南方中斷原有生產方式會出現的經濟災難。蘭道爾夫所謂的在這些前提下「理出一個頭緒」,就是作為先進地區,只能面對不同國家歷史的遺留現狀,來探討如何制定管理的構架,為理想的逐步實現,創造一個最大的可能。同時,也讓落後地區有一個緩衝漸進的空間。廢奴問題,就是如此。

  奴隸制問題,其實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黑奴的進口問題,一部分是禁止奴隸身份,即佔據黑人為財產的問題。

  黑奴進口問題,主要是南卡羅來納、北卡羅來納和佐治亞州堅持不肯廢除。這三個州莊園經濟形態的現狀,加上黑奴勞動壽命短,所以需要不斷補充。早在1779年,即美國宣佈獨立,還在打獨立戰爭的時候,除了這三個州以外,其他地方都已經立法禁止奴隸進口了。而在費城會議召開的時候,北方麻塞諸塞州法庭已經判決廢除奴隸制,北方其他各州正在陸續跟進。廢除奴隸制在北方已經不是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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