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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這是法國制憲會議和美國費城制憲會議,在一開始就出現的最明顯差別。而這種保守主義精神,至今仍是美國最核心的價值。

  可是,美國制憲會議曾經用「民主」一詞來表達了「過激民主」,使得後世的讀者們,常常概念混亂。因為我們往往習慣了死死地盯住「民主」這一個詞,而不去看幾百年來,它的內涵發生了多麼巨大的變化。

  美國的建國者也讀著法國人充滿激情的啟蒙文字,可是卻沉穩地留在了他們原來的位置上,冷靜地和民眾保持應有的距離。這是怎麼發生的?也許,一方面,美國革命在北美的制度上沒有產生任何質的變革。看上去他們廢除了君王,可是,那是一個早就被大洋距離推遠了、弱化了的君王。而且,他們只是遠離君王而去,不是廢君,更不是弑君。各州的憲法、議會等,在革命前後大同小異。而美國制憲會議的參加者們,都是這個穩定制度的參政者,是改革過程的決策人,他們對其中出現的實際問題,有切膚之痛。

  這就是我已經告訴過你的,在美國立憲之前的四年裡,發生過許多問題。其中典型的是羅德島的問題。羅德島的議會,那一段時間掌握在「農夫代表」手中,他們是多數,為維護自身的利益,就立法規定,債主一定要接受那些像廢紙一樣的紙幣。假如不接受的話,你不僅拿不回自己借出去的錢,還要罰款。這種借著「多數」侵害債權人的做法,被費城制憲會議的代表們看做是「流氓行徑」。就連溫和的華盛頓將軍,都曾在信中指責羅德島的行為是「無禮、不當、下流、可恥」。費城會議當然也邀請了羅德島,可是他們拒絕參加。

  基於當時的民眾水準,康涅狄格州的羅傑·謝爾曼曾經提出,人民和政府之間的聯繫越少越好,人民總是想知道得多一點,結果知道了反而會迷失。來自麻塞諸塞州的傑瑞一針見血指出,「人民非常容易成為被假愛國者欺騙的愚民」。還有人說,根據經驗,以往的最大毛病都是因為「過多的」民主。他們幾乎都同意,如果說貴族專制是一種惡政,那麼,無限制的民主也一樣糟糕,也會是惡政。

  麥迪森在「佛吉尼亞方案」中的思路,是費城會議的主流。他認為,一個公平的政府不能只由這個社會裡的一種人組成,不能只代表社會裡的一種利益。在任何社會裡,人群的不同,利益的不同,是永遠存在的;公平的政府必須代表所有的人群,代表不同的利益,而不是讓一種人來統治另一種人。他認為,大多數政府官員應該間接選舉產生,使得官員和投票者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從而使得政府不受民眾不穩定情緒的操縱。

  麥迪森並不輕易信任民眾,他說,「在所有社會裡,一旦多數被一種共同利益或共同激情聯合起來,少數人的權利就會處於危險之中」,「在希臘和羅馬,富人和窮人、放債者和借債者、貴族和平民,輪番壓迫對方,彼此都毫不留情」,雙方都可能是殘忍的。他直言不諱地舉了美國當時多數對少數壓迫的例子,「即使處在今天這樣一個非常啟蒙的時代,僅僅因為膚色不同,就構成人類最殘酷壓迫的基礎」。

  在費城會議上,僅有的三四個出身底層的人,以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為代表,全部表現出了他們對民眾不信任,強烈主張精英治國。而僅有的幾個大聲疾呼要信任民眾,警告要警惕過分貶低底層民眾傾向的人,卻是出身名門望族,家產萬貫。其實這是非常好理解的,前者從底層掙扎出來,深知其複雜的底細,而後者遠離底層陰暗面,就更容易從人道理論出發,更帶著民主理想的色彩。

  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在美國的建國者中間,最有「激進民主」傾向的,其實是當時沒有來開會、留在巴黎當美國大使的湯瑪斯·傑佛遜。他有關民眾自主權利的言論,在現在看來,是幾近完美的現代民主經典。例如,他說過,共和政府的真正基礎,在於每位公民都享有平等的權利,包括人身權和財產權。而他當時對民眾民主的熱情頌揚,聽上去就像是一個法國浪漫作家的翻版。

  湯瑪斯·傑佛遜有民主理想的嚴肅思考,也有浪漫性格和巴黎沙龍結合的情懷。費城會議的「保密規則」傳到巴黎,傑佛遜就表示很不滿意。

  對謝思暴動,當時遠在巴黎的傑佛遜,給當時在倫敦的約翰·亞當斯夫人寫信,說自己喜歡這樣隔三差五地有點小叛亂:「這種抗拒政府的精神非常可貴」。他還寫信給亞當斯的一個晚輩親戚:「假如我們每20年沒有這樣一個騷亂,那才是叫糟糕!在一兩個世紀中犧牲少數幾條生命又算得了什麼!自由之樹,必須不時地靠愛國者和暴君的鮮血灌溉,方能得到新生。鮮血是自由大樹的天然養分。」這大概就是革命前後的法國知識界普遍的氣氛。有著浪漫氣質的傑佛遜深受感染。直到多年以後,在他和亞當斯著名的通信中,老年的傑佛遜,才開始反思自己當時的看法,他向老朋友承認,自己那時是過於激進了。

  傑佛遜有許多非常精彩的民主議論,讓今天的學者感歎他思想的超前。然而如若「超前」實踐,即突破時間限制的實踐,又會是危險的。所幸的是,美國建國初期是保守的主張集權的聯邦主義者執政,在費城制憲會議後的十餘年時間裡,成功地建成了一個共和政府的平臺,恢復了美國的信用,建成了法治,然後才輪到湯瑪斯·傑佛遜當選總統。這一「時間表」是美國建國初期的幸運。

  可是,往另一個方向走,也同樣有值得警惕的問題。

  60歲的梅森是華盛頓將軍的老友,「弗吉尼亞州憲法」的起草人之一,「佛吉尼亞權利法案」的起草人,一個堅定的共和主義者,還是一個擁有大片土地的富人。他提醒說,他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對人性弱點表示疑慮,卻也擔心,是否會因避免過度民主而走向另一個極端。他說:「我們必須兼顧各階層人民的權利。不管他們的地位高低,要保障每一個公民的福利。」為此,他明確主張,國家立法的第一院眾議院,應該是來自民眾,同情和代表我們社會的每一個人。他很動情地說:「所謂一般大眾,不是很快就會包括我們自己的子孫嗎?」佛蘭克林也一再表示,反對過分依賴精英和過分信任富人。

  因此,在他們的意識中,最重要的是不要「過分」,是分寸的把握。

  必須指出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是,這樣辯論的基礎,是雙方都站在民眾利益的基礎上,他們是在追尋一個「共和夢」。即便是對民眾的能力充滿疑慮的一方,也相信自己的立場,更符合大多數人的長遠利益。在這個前提下,在這樣的辯論基礎上,才可能導致在此後美國的發展歷史中,兩種觀點不是走向對立極端的輪換,而是走向互補和平衡。

  如何適當處理自己心中湧動著的道德感,如何克制對自己在公眾面前樹立道德形象的追求,如何維持常識、保持一顆平常心,說出事實,這看上去是知識階層屬於個人修養的小問題。可是,因為它的群體放大效應,成為現代社會知識界最大的問題之一。即使在今天的美國,那些著名的歷史學家,在寫到這些故事的時候,提到他們前輩的「不夠民主」的言論,他們常常會有點害羞、也有點抱歉地做著解釋。

  今天民主進程已經大大深入,知識界對專制的批判已經非常徹底,而對民眾的弱點可能導致的暴力和非理性,卻常常還是閉著眼睛繞開,或是為其尋找理由。在這個問題上的反省,越來越艱難。因為民主大潮的副產品,就是知識界日益把批判專制、強權,看做是為眾人稱道的獨立精神,而沒有勇氣悖「民眾大潮」而行,持獨立思想言論於民眾和知識界同行。他們不再有費城制憲者們自然的道德自信。

  下次再聊!

  祝好!

  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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