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如彗星劃過夜空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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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迪森並不把人性理想化。他知道,人性是複雜的。人有自私、妒忌、自我膨脹的本能。他贊同蘇格蘭思想家大衛·休謨的看法,人在孤處時比在公共生活中更誠實,「良心,這惟一殘留的紐帶,在個人身上實為不足。在稠人廣眾之中,人們對良心實無期待」,大家一起做事,如渾水摸魚,對個人行為的制約力反而消失了,結成群的人會互相為不良行為提供虛假理由。這就是一些平時看看還蠻善良的人,一進入群體就表現得十分邪惡的原因。 所以,麥迪森認為,組成一個好的政府的關鍵,是控制好權力。他說:「如果人人都是天使,那麼政府就根本沒有必要。……在構築人管理人的政府時,最困難的是:你先得讓政府有能力控制百姓;接下來,你還得讓它能控制住自己。」 也就是說,一個好的政府,它的權力既要強到能夠管得了下面的人和事兒,卻又不能過強,以致去侵犯公民們保留給自己的自然權利。道理是對,可是,又怎樣在「制度上」使這個「好政府」的權力,就恰到「好」處呢?在麥迪森看來,這就是費城制憲會議要解決的問題。 麥迪森只是一個代表人物,同時代的紳士精英們,大多和他一樣,長期地在歐洲的知識源流中學習、積累、相互交流,也在自己州的建制中實踐,為美國的憲政制度做準備。 這是費城制憲的思想基礎。同時,從英國移植過來的管理方式,歷經在北美的百年演變,推進是扎扎實實的。費城制憲的社會實踐基礎,是美國憲法之樹生長的豐饒土壤。 北美這塊土地,當它還在英國統治之下的時候,共和的萌芽已經在生長了。 英國在向殖民地移植制度的時候,由於皇帝太遠,出現了一個非常具有意義的間接權力,這就是總督的產生。在英國,國王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存在,傳統力量以及那些看上去只不過是繁文縟節的皇家典儀和排場,有效地構築了民眾「服」的心理。而殖民地民眾是從來就看不見什麼皇上的,當然也就看不到那套皇上的漂亮排場。他們能夠看到的,就是總督。可是,對總督的「服」就大打折扣了。 當時英屬殖民地的總督,在功能上很像是現在的英國首相。他名義上是女王的代表,事實上,在他所管轄的範圍裡,他具有非常大的行政權力。他給了殖民地的民眾一個行政官加議會統治的示範。這種殖民地模式,其實是在進一步地實現英國式的漸進改革,使得北美在獨立的時候,民眾對「行政官加議會」統治模式的認同,遠高於對一個新皇帝的期待。 這一批美國的開國先賢,並非草莽英雄。他們大多是原來殖民地體制內的政治家。美國宣告獨立後,他們還是回到自己家鄉,回到議會,在過去叫做殖民地、現在叫做州的小國家裡,繼續自己在獨立戰爭之前就從事的參政工作。 獨立之後,沒有遙遠的英國君主了,就連英王派來的總督,也走了。在費城制憲會議之前,聯邦政府雖然仍是戰時的孱弱狀態,但從獨立戰爭開始,各州政府就扎扎實實在基本維持原來格局的基礎上,開始立憲、立法並完善議會。他們普遍地推出了一個州長,替代原來的總督,作為州的行政長官。也就是說,在制憲會議之前,初步的共和制,已經是各州在實行中的實際政體。比起殖民時代,從總督到州長,州一級的政體就悄悄地又進了一步。 你可別小看這一步,這步一跨出,共和制就初具規模了。 在費城制憲會議上,各州紛紛拿自己本州的政府體制來做參照,這實在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在此之前,13個州都已經通過了他們各自的州憲法,有些甚至是基本沿用殖民地憲法,只是把裡面跟國王有關的字眼去掉。在美國制憲會議七年前的1780年,麻塞諸塞就已經採用了州憲法交全民討論批准的形式,這正是後來美國憲法通過的方式。 費城制憲會議的一個最重要的憲法方案,就是弗吉尼亞州提出的方案。而這個州在殖民時期,就已經有了多年的憲政歷史。在費城制憲會議之前,湯瑪斯·傑佛遜就和麥迪森合作,在弗吉尼亞州議會,通過了保障政教分離的「宗教自由法案」和保障個人自由的「權利法案」。所以,當時是弗吉尼亞州代表團,圍繞著麥迪森的思考,對新的憲法準備得最充分,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因此,從制度上來看,費城制憲雖是一個創新,卻不是一個斬斷傳統、開天闢地的事件。他們只是對現有的文明成果,適度做出進一步改革而已。 這些參加會議的紳士們知道,美國再次面臨生死存亡。決定命運的不是外部敵人,而是他們自己能不能找到一條出路,建立一種能經得住今天的、甚至是遙遠未來的社會複雜運作考驗的制度。制度不是什麼抽象的東西,它是社會在探索管理自己的辦法。看看容易,可是,就像制憲會議的麻塞諸塞州代表、美國的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說的那樣:「擊敗歐洲所有炮艦軍隊易,管理好自己難之又難。」 費城會議定於5月14日開會,可是,或路途遙遠、盤纏不足,或本州的事務繁忙,種種原因使代表們姍姍來遲,會議不能如期舉行。因為照規矩,這樣的會議必須達到法定出席人數。13個州相約開會,必須有超過半數的7個州到會,才能開起來。 1787年5月25日,新澤西州代表趕到,終於達到法定數目,會議開始了。地點就在費城的市場街和第三街之間的市議會大樓,一棟二層樓磚房。會場在東廳。如今,這個市議會大樓被大家叫做「獨立宮」,11年前,就在這同一個地方,北美各州的代表通過了《獨立宣言》,宣告了美國的誕生。現在,是在同一間房間裡,各州代表再次聚會,這次是要解決美國怎麼生存的問題。 那是夏季,天氣有時十分炎熱,對於來開會的代表們,真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他們戴著假髮,穿著正式場合必需的禮服,擠在一間並不那麼大的房間裡。房間裡面是13張鋪著墨綠色臺布的桌子,每州的代表各圍一桌。幸虧那是公共建築的一個大廳,屋子足夠高敞,空間雖不算寬敞,卻並不壓抑。最裡面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椅子,那是會議主席華盛頓將軍的雕花座椅。 我們都見過許多國家的高層會議,總是有一個一言九鼎的人物,在那裡氣吞山河地主導會議方向。而華盛頓將軍,卻因為自己被選做會議主席,反倒作了一個奇怪的選擇:自己不發表意見。 也許在華盛頓看來,德高望重是一個額外的砝碼,一壓上去,天平馬上傾斜。他若一開口,別人很可能就因為不想違拗他,而不再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或者不再堅持自己的不同意見。所以,他乾脆不發表自己的意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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