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如彗星劃過夜空 | 上頁 下頁


  於是,歐洲各國紛紛私下盤算,這美國「國不成國」,和它簽了條約也等於白簽,也看不到聯邦政府的執法能力,所以,要簽訂條約還是和各州打交道,看上去還可靠點。結果弗吉尼亞州就真的「跳過美國」,自己單獨核准了對英國的條約。在南方,佐治亞州因為土地往西伸展到密西西比河,和西班牙殖民地相接,心裡一直打鼓。因為佐治亞州地方極大、人口極稀,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自己根本對付不了,就希望聯邦能夠幫忙抵抗西班牙人,保護自己的土地。可其他幾個州沒有這樣的威脅,事不關己,自然一心想和西班牙人保持和平友好關係。當時的這個「美國」,在外交上,都找不到什麼一致的「美國態度」。

  獨立之後,美國軍隊已經基本不復存在。到1787年,戰爭部長諾克斯將軍手下只有三個書記官,下面只有象徵性的700個裝備不良的「美國兵」。各州還開始抱怨,說是既然沒有軍隊了,還要徵稅幹什麼?聯邦的大陸議會還是沒有直接徵稅權,本來講好各州出錢養聯邦政府的,各州又紛紛開始拖欠,甚至拒絕交錢。沒有錢,聯邦政府本身都岌岌可危。

  今天,全球化是熱門話題,我也覺著夠稀罕。世界的全球化其實早已經開始了。它的標誌是國際貿易的發達。18世紀末年,在一個拓荒者樂園的美國,儘管各州之間陸路交通不便,可也在趨向於越來越多的交往,和歐洲的水路貨運已是一天都不能中斷了。這是很有意思的現象:美國各州和歐洲的聯繫,有時比它們相互之間的聯繫還多得多。當時絕大多數美國人還是農夫,處於一種自然經濟狀態。可是,美國已經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不可能「閉關自守」了。你一定很難想像,在那個時候,新生的美國不過是一個經濟和各方面都落後的國家,面臨如何與外部發達世界「接軌」的問題。

  那時,最基本的貿易交往,到了美國都會成為問題。由於硬通貨緊缺,歐洲的製造商只好先把貨物賒給美國的進口商,進口商再分給各地的零售商,零售商給了本地農夫。一路賒欠下來,到了收錢的時候,反向的路卻行不通了。因為這些美國農夫,平常過日子,現金短缺不是什麼大問題。農夫們在附近小鎮上用記帳的辦法做交易,等到農產品出來,再交給商人來抵帳。農夫沒有現金也能對付過日子,每年過手十來英鎊就打發了。但到了要還錢的時候,農夫們沒有信用穩定的硬通貨,只有土地、房屋、牲口,還有的就是正在混亂貶值中的債券、紙幣。

  農夫賒帳在美國鄉下其實持續得很久。我們的朋友安琪,才三十多歲,她說起小時候在我們附近鎮上的生活,都還是樣樣賒欠,連汽車加油都記帳,到一定的時候結清一次。但是在建國初期,現金還是少不了的。除了購物,還有交稅,雖然有時候也用農產品來抵稅,但稅務官逼著要現金交稅的時候,就行不通了。現金短缺不但貿易成問題,還造成美國的社會動盪。因為大量農夫拖欠商人和銀行的債務,無錢償還,惡性循環就開始了。商人當然把欠債的人告上法庭,法庭依法允許債主拍賣欠債人的房屋土地,甚至把他們關進債務監獄。沒錢當然也交不出稅來。這樣的問題個別出現倒也算了,一普遍,就說明整個社會在出問題。

  頭腦並不複雜的民眾會想,不是說民主了嗎?民主不是多數人做決定嗎?這好辦!於是,欠債的農夫一多,就群起要求州議會通過立法,允許他們緩償債務,要求州里加印紙幣,還要求立法強令債權人接受紙幣作為還款。可是,信用不良,紙幣貶得飛快,債主當然堅決不肯接受,認為這簡直就是搶劫。

  在另一些州裡,債主們遊說州議會,不要通過這樣的法律。可是,這樣一來問題並沒有解決。欠債的農夫們走投無路,開始造反,他們憤怒地成群沖進當地的法庭和拍賣場,迫使它們關門。從1784年開始,新澤西等好幾個州,都發生了這樣的農夫騷動。雖然一一平息下去,但美國社會是不安定的。

  最震動的一次衝突,是1787年1月的麻塞諸塞州農夫暴亂,這就是美國歷史上有名的謝思暴動。一個叫丹尼爾·謝思的農夫領著抗債的農夫們真槍實彈地動了武,試圖攻佔州政府的軍火庫。他們和州國民兵打起來,當場打死三個人。最後農夫們被驅散,領頭的丹尼爾·謝思躲了起來。

  丹尼爾·謝思本人是參加過獨立戰爭的英雄。也許是戰爭留給他的影響,他沒有帶領農夫走向合法途徑,卻走向了火藥庫。麻塞諸塞是最早的殖民地之一,有著漫長的法制傳統,因此,這一事件在美國政界、知識界都造成極大心理衝擊。人們對訴諸暴力的方式感到震驚和厭惡,但是,又不得不承認農夫有自己的苦衷,是國家本身沒有管理好。

  在國家制度不完善、管理不當的時候,處理這樣的案子是非常需要智慧的。當時的州政府認識到了,既要強調法治,但又不是殺雞儆猴。他們儘量克制地處理此案。謝思暴動逮捕的14名領頭者,因為打死了人,經法庭判處死刑。但到了1787年1月,還是獲得了州長的赦免。州政府也勸導參與暴動的農夫冷靜下來,引導他們回到合法求訴的道路,派出農夫代表,到州立法機構去申訴和力爭。他們的要求後來在州立法中得到了相當一部分的滿足。但是,從美國來說,問題沒有根本解決,「積弱的社會」本身顯得沒有出路。

  那些許多國家後來一一遇到的所謂「農夫問題」,金融問題,等等,在新生的美國都未能倖免。

  從後人的眼光來看,當時美國的問題雖然複雜,並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只是,美國人必須認識到,這已經是一個幅員遼闊、成分複雜的大國。世界在向前發展。人們已經不可能僅僅依靠分散的、自然的狀態,應付一個需要良好政府組織的現代社會。假如說,民主不是一個簡單的理想,而是一種幫助人們取得自由的制度,那麼這個制度必須經得起複雜的、發展著的現實的考驗。

  美國對於自由的簡單理想,以及對於民主制度的最初嘗試,在現實中屢屢碰壁,首先使得一些精英開始反省。在這些精英裡,有一個奇特的、幾乎像是先知一樣的天才,他就是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他一生全是戲,可惜多半是悲劇。

  漢密爾頓是個移民,曾經是華盛頓將軍的侍從官。這軍中的一老一少,始終維持了很深的友誼。我想,這不僅是戰場上的生死與共,還和他們兩人都是實幹家有關。漢密爾頓很早就給歷史留下了一封著名的給友人的信,洋洋灑灑,長達17頁。在那封信裡,他已經在期待一個有實權的國會,呼籲一個制憲會議,希望建立一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

  那還是1780年,戰爭還沒有結束,更是在開費城制憲會議的七年之前,而年輕的漢密爾頓還只有20歲出頭。他只是在戰爭中,深切體會到「大陸議會」的軟弱無力,不堪一個大國的重負。此後的七年中,他幾乎沒有停止地四處呼籲制憲會議的召開。當然,最後還是內外交困的局面,才真正把大家逼進了費城的制憲會議:除了驚心動魄的謝思暴動外,當時還有兩個州為一條河的航行權,僵持不下,爭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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