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如彗星劃過夜空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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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歷史遺留的問題,話要回溯到一百多年前的英王那裡。1730年,英王把和佛吉尼亞相鄰的馬里蘭,封給貴族巴爾的摩的時候,規定以波托馬克河為界。但是英王偏心巴爾的摩,就把波托馬克河的整個水面全部劃給了馬里蘭。這種劃分界河的方法實在是少見。佛吉尼亞人挨著河邊望洋興嘆,連打條魚、過條船都不行。兩個州從殖民地時代開始,就為河的使用權爭論不休。那個時代,沒有像樣的公路,陸運千難萬難,馬車送個把人還可以顛簸一下,要運送貨物就非得靠水運不可。所以,航運權就是生命線。 美國獨立以後,兩州關係更為緊張。1785年3月,兩州商量各派委員,在佛吉尼亞的亞歷山大鎮開會協商。這個小鎮現在是美國首都華盛頓附近最漂亮的小城。小城就在河邊,那片水面美極了,老街很有味道,一條條橫街挨著起名字:國王街、王后街、王子街、公主街,特別有趣。華盛頓將軍解甲歸田,他的家維農山莊,恰在亞歷山大鎮附近。此刻他正過著農家生活,這是他在獨立戰爭的戰場上天天夢想的日子。將軍是佛吉尼亞人,當然關心這個調解會,就乾脆把會議請到家裡來開。華盛頓沒有官職,卻希望為家鄉出把力。 會議並沒有談出什麼結果,原因是各州都認為自己有「主權」,不必受他人的制約。一些政治家仍然認為,州的強大是自由的保障,哪怕一絲一毫削弱本州的政治權力,都會威脅本州民眾的自由。再次協調時,他們乾脆拒絕出席,遂成僵局。而弱小的聯邦政府,對這一類爭執完全沒有裁決權。死結無法解開。 這只是千頭萬緒、此起彼伏的州際矛盾之一。要是把當時美國發生的所有這些衝突矛盾、內外交困的故事講一遍,大概幾天幾夜也講不完。 政治精英們意識到了癥結所在,就是缺少一個強有力的全國性政府。現有的政府大陸議會,是根據戰爭時期的邦聯條款成立的。要糾正,就必須從修改這個條款著手,改革才是合法的。於是,他們號召各州派出代表,于1787年5月,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召開會議,議題是「修改邦聯條款」。 於是,1787年,在美國嘗試了四年的聯邦「弱政府」之後,各州商定,再次派出代表,聚在一起。在以往教訓的基礎上,試著重新為未來的美國,建立一個有力的聯邦政府組織。那就是美國的費城制憲會議。 你也許會說,原來美國獨立之後有那麼多問題,美國的建國者們怎麼不負責任呢。 在讀歷史的時候,我也這麼想過。可是,我很快明白了當初他們的「散」是如何重要。要知道,打完獨立戰爭,那還是1783年。不要說中國還在乾隆年間,就是全歐洲,包括歐亞之間的俄國,也都在帝制之下。當時,在這個世界上,皇權還是主要的統治方式,專制也是絕大多數國家的制度。歐洲國家雖然在學界吹拂著改革之風,深刻地影響著宮廷,政治制度也在緩慢變革,可是,他們都有著沉重的歷史包袱,舉步維艱。 在當時的人類歷史上,還沒有過一個民主制度的大國。所以,在那個時代,一個大型戰爭的勝利者,要站出來當個獨裁者的話,真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就是在此後的兩百多年裡,這個世界上的獨裁者還少嗎?看了他們,再看美國的國父們,你會發現,他們例外地有著一種歐洲學者式的思考、新大陸人的樸實和一份當代政治家少有的天真。 他們理解各殖民地原有的社會狀態和制度,是有其歷史必然的。他們並不想以革命的方式,也就是劇烈變革的方式去過度推進。美國革命的結果,僅僅是英王離開,各州原有的法律制度一點沒有破壞。而這四年的「散」,卻給各州帶來了制度實踐的空間,民主制度先在地方城鎮和州一級開始嘗試、實施,給國家層面的民主制度的建立,墊了底。 他們的「散」,首先是對民眾自由的尊重。他們既沒有那種負面意義的「個人野心」,沒有要愚弄民眾、謀一己私利的那種控制欲;同時,也不過於自信地、持有那種被看做是正面意義的「個人抱負」,不認為「我」有能力為人民「謀」幸福。「散」的潛臺詞就是,創造盡可能寬鬆的條件,讓民眾「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知道的,「野心」和「抱負」在英語裡是同一個詞,或許這樣的理解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只是對主觀意願的描述。而政治人物持有怎樣的主觀願望,是善是惡,只能根據他的自述,很難客觀評判。做了最糟糕的事情,也可以辯解說是好心辦了壞事。人們能夠評判的,只是客觀結果。政治人物對權力的過分崇拜,不論是出於「抱負」還是「野心」,都是危險的。美國的國父們看上去缺乏自信,卻正是當時政治家很難得的謙卑。 費城制憲會議召開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政府。這不是因為他們對權力的欲望突然增強,而是他們發現「過弱」的「弱政府」,並不起作用,這是他們要修改政府組織的原因。可是,當初這個弱政府的產生,又是因為他們非常害怕「強政府」會自我膨脹,最後吞噬民眾的自由。因此,現在的局面很尷尬,當初對強政府的憂慮,一點沒有消失,而弱政府又不管用,他們被逼著要造出一個可能會惡性膨脹的怪獸來。 反省最初發生在上層精英之中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為這些人所處的位置對全域縱橫交錯的問題看得更清楚。而當時的大量美國民眾,還局限在自己的蝸牛殼裡,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問題,就是追求絕對個人自由所導致的無政府狀態帶來的。因而,反對強政府的觀念仍然在美國民間風行。制憲會議消息傳來,也就引出許多反對意見。農夫的道理很簡單,有政府就要抽稅,抽稅的傢伙就可能欺壓百姓。 因此,參加會議者,一方面要不顧民眾短視的干擾,一方面還不知道制憲的前景如何。這就是費城制憲會議的基調――美國的建國者們憂心忡忡。 而這次會議的主席華盛頓將軍,一開始就不想參加這個會。當時各州互不相讓的景象,使將軍心灰意懶。根據前幾次州際矛盾協調的情況去看,沒有一點理由可以對這次費城會議持樂觀態度。更大的可能是會議失敗,或者貌似成功,結果卻無法推行。戰爭令將軍身心疲憊,如今好容易如願在家務農,他何苦吃力不討好,去和又一個前景堪憂的會議攪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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