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如彗星劃過夜空 | 上頁 下頁


  不幹,不是要推翻英王,也不是要推翻英國的議會和政治制度,他們只是從邏輯推理,既然他們和英國的民眾一樣,是英王的臣民,他們就應該和母國臣民享有同樣的權利,議會應該有他們的代表。要求這樣的權利,是為了什麼呢?只是為了維護個人利益。

  他們是在維護他們在辛勤勞動和經商之後,個人所得不被無緣無故剝奪的權利,也就是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利。所以,後來湯瑪斯·傑佛遜在起草《獨立宣言》的時候,一打頭就是「人人生而平等,都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實在是有的放矢、針對殖民地人民切膚之痛發出來的宣言。

  英王不讓步,就引發了獨立戰爭。打出來的結果就是建立了美國。想當初,是獨立、從英王手中奪得自由的共同目標,把這13塊原來的殖民地聯合在一起的。歷經八年的艱苦戰爭,取得了勝利,可是,以後他們何去何從?

  首先,在最簡化定義的「專制」和「民主」之間,他們必須有一個抉擇。你也許會說,殖民時期,他們已經有了半生不熟的、有著一定民主成分的改革版英國制度,順應下去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可是,我們假如回過頭,看看許多國家在戰爭導致的變化當口做出的選擇,就會明白,延順以往的制度,並不是必然的。戰爭就像是一顆炸彈,以巨大的、具有破壞性的震撼力,把歷史炸停在那裡。而槍炮已經顯示了它奪取政權的威力。它可以順勢扭轉歷史,滿足一個個人、或者一些人改造國家的政治抱負。你可以把這樣的抱負表述為一個善意的動因――現在,「他」,要為「他的」百姓,謀福利了。權力就這樣在武力之下得以集中到一個人或一小群人手裡。這樣的結局,對新生的美國仍然是一個可能。

  一場戰爭下來,站在這塊土地上,最有力量的就是軍隊,最有力量的個人,就是指揮掌握這支軍隊的司令,在美國,就是喬治·華盛頓將軍。因此,甚至可以這樣說,美國的第一個抉擇,就是華盛頓將軍的抉擇。

  經歷了八年艱苦戰爭,1783年年初,雖然外交上還在談判,《巴黎和約》尚未簽署,可是,美國已經獨立在望。在這個時候,軍中就已經有人在醞釀一個扭轉歷史的時刻了。這就是美國歷史上很有名的紐堡政變。

  保守的革命軍官們手中有槍,英國人都打走了,要打掉個大陸議會易如反掌。他們想除去他們不滿意的文官政府,代之以軍政府,同時也有人在考慮君主政體。可是,八年仗打下來,作為軍人,他們服從自己的統帥華盛頓。於是,一名軍官,路易斯·尼古拉上校,給華盛頓寫信談了他們的設想,也談到對政變之後政體的考慮。他說,現在有人把君主政體與暴政混為一談,使人難以區別,可以先給君主政體首腦一個溫和頭銜,待條件成熟,再改為國王。

  喬治·華盛頓將軍在人們的回憶錄中、在歷史記載中,從來不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人。他既不能口若懸河,也遠非學識淵博,就連當將軍、成為總司令,都沒有什麼特別出彩的故事。他基本上是靠自學,十幾歲就找了一個當土地丈量員的工作,名副其實腳踏實地、走遍了波托馬克河邊的山巒和森林。他是一個謙卑、甚至是刻板的人。珍惜個人榮譽,追求人格完美,是他終其一生要去努力的事情。他總是認真地在為公眾服務,就像一板一眼地丈量著土地那樣。他嚴格要求下屬,可是他也在更嚴苛地默默要求自己。這是他在軍中威望的重要來源,並不僅僅是依仗戰場上的功績。

  尼古拉上校並無惡意。在當時,君主制可以採取君主立憲,也不是一個很「反動」的建議。可是,在華盛頓將軍看來,這封來信似乎是在暗示:他為公眾付出的背後,其實有著暗藏的個人權力欲望。同時,華盛頓將軍對君主制極為反感。所以,他幾乎如條件反射一般,把這看做是一個羞辱。華盛頓的反應十分強烈,他回信說,「我極其厭惡並且堅決否定這個建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使您誤以為可以向我提如此要求。」

  軍官們對文官政府的不滿和憤怒由來已久。參加這場獨立戰爭的都是義務兵,可是整個戰爭期間,這個臨時文官「政府」――大陸議會,根本沒有能力提供必要的軍餉和供給。結果造成前線士兵的凍餓和無謂死亡。其原因之一是,大陸議會雖然向國外募款,可自身並沒有什麼權,特別是沒有財權。沒有收稅的權力,也就沒有充足的財源。能夠說明這個狀況的一個經典故事是,1781年約克鎮大捷。代表美國的獨立義軍在那裡大敗英軍。消息傳來,大陸議會大為振奮,待到喜氣洋洋的議員們略為平靜下來,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信使還沒有拿到酬勞。他們這才想起,所謂的「國庫」空空如也,就連這點信使酬勞都付不出來。最後,議員們只好各自掏出腰包,每人拿出一元錢才總算應付過去。事後,大陸議會苦惱地向各州要錢,籌款信發出,杳如黃鶴。

  戰爭打的是錢。以這樣的財政狀況應付戰爭,就連一向以沉得住氣著稱的華盛頓將軍,都在給國會的催款信中怒氣衝衝:我們的士兵「有病沒病都光著膀子,就連被敵人俘虜時,都光著膀子」!如此捉襟見肘的戰事,也真難為他們,居然還能打贏。

  現在,仗打完了,老問題沒有解決。由於沒有收稅權,大陸議會的財務狀況並沒有改善。所謂的美國政府,還欠著一大筆士兵的軍餉和傷亡者的撫恤。軍官們回來一看,自己出生入死打下政權,卻讓一群穿著齊整、怎麼看都是養尊處優的文官給管著,居然還要不下錢來,氣自然不打一處來。他們起初希望華盛頓將軍領著大家去要錢,可是將軍堅決反對這個行動。

  當時,一個軍官寫了煽動的匿名信件,在軍官中流傳,攻擊國會,要求得到軍餉,號召在1783年3月11日開會商討。華盛頓宣佈,禁止這個私自組織的軍官會議,可是,他同意讓大家在3月15日的軍官常務會議上,就這個議題訴訴苦。3月12日,那名軍官再次傳佈匿名信,宣稱華盛頓背叛了他們。

  3月15日,常務會議如期召開。此刻,要向國會討公道的很多軍官,對華盛頓也很不滿。一些軍官計畫自己帶兵進軍大陸議會,要不下錢來就把議員們趕走。這樣的常務會議,華盛頓一般不參加,而且,軍官們知道華盛頓將軍一貫注重自己榮譽的風格,就估計他會回避這種場合,以和謀反的軍官撇清關係。可是,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華盛頓將軍聞訊趕到,從後門進入會場。

  軍官們戰功赫赫,為國家出生入死,自然是有權得到軍餉和撫恤。一片憤慨聲中,華盛頓將軍苦苦勸說阻擋仍未奏效。眼看著軍人們就要出門,這時,華盛頓將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要求給大家念一封議員的信。他手持信紙,卻讀不出來。軍官們漸漸靜下來,看著他們的統帥在一個個口袋裡摸摸索索,找他的老花眼鏡。他只是輕聲地說,「先生們,請等我戴上眼鏡。這麼些年,我的頭髮白了,眼神也不濟了」。

  一瞬間,軍官們以滿腔怨憤支撐起來的激昂情緒,突然崩潰。他們想起了將軍和他們一起在樹林裡受凍受餓的日日夜夜;是的,他們是勞苦功高,卻沒有拿到軍餉,可是他們知道,從一開始,就規定了華盛頓將軍本人是沒有俸餉的。八年共同的生生死死,現在,將軍也老了。他就站在他們面前,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一個他信奉的原則祈求自己的部下:不要用武力威脅文官政府的議員。那些從戰爭開始就跟隨華盛頓的軍官,突然有人開始失聲痛哭。

  就在這一刻,新生美國的一場可能的兵變,被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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