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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大師作品背後的「羞澀笑容」

  蔚藍的地中海上,有一個叫做伊維薩(Ibiza)的綠色小島,屬西班牙。五十年前,伊維薩這個名字在歐洲的一些藝術家圈子裡悄悄流傳——那是令人嚮往的世外桃源。它秀麗可愛、小巧玲瓏、物價低廉、氣候宜人,吸引了世界各地一些富於幻想的人來到此地,成了一個「小聯合國」。這裡既有一些租房長住的藝術家、作家,也有幾個擁有別墅卻每年只來短暫度假的富翁。1961年的炎炎夏日,有一個五十多歲叫做艾米爾·德·霍瑞(Elmyr de Hory)的紳士,也登上了這個小島,租下一棟房住了下來。

  小島不大,誰都認識誰。新來乍到的艾米爾,自然成為眾矢之的。可是他卻始終是一個猜不透的謎。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艾米爾是一個匈牙利人。他初來的三年租屋而居,此後卻突然在島上的一堵懸崖上,建造了命名拉法雷(La Falaie)的白色豪華別墅。冬天艾米爾總是外出旅行,夏天就和島上的一些藝術家朋友在咖啡館閒聊。他閒適的生活、優雅的風度,微笑起來顯出一點害羞的表情,當然還有「拉法雷」,這一切使得大家對他身份的猜度,總是停留在匈牙利事變之後流亡的王室家族成員這個範圍,「沒准,他就是個王子」。

  艾米爾從來不談自己的過去,只說自己是個「藝術品收藏者」。碎嘴的人們又開始議論艾米爾是否真懂藝術,是不是也會「抹兩筆」。有傳言說他曾經是個肖像畫家,可是誰也不信。後來有人活靈活現地說,在某個清晨,遙遙地看到他在別墅露臺上,觀察織網的漁民,畫著水彩畫。引來咖啡館裡一陣哄笑。另一個有關艾米爾的謠傳,說他的收入是來自於出售家族的藝術收藏,印象派、後印象派等等應有盡有,「那是戰後從匈牙利私運出來的」。謠傳的根據是,兩個巴黎的著名畫商,費爾南多(Fernand Legros)和瑞爾(RealLessard),時不時地光臨小島造訪艾米爾,想來總是有什麼交易。費爾南多出生在埃及但入了美國籍。瑞爾比費爾南多至少小了十來歲,是個法國裔的加拿大人。他們是熟客,來了總是住進艾米爾的拉法雷客房。

  1967年年初,一個轟動美國和歐洲的新聞,瞬間傳遍了伊維薩。那是歷史上最大一宗仿冒藝術大師作品的詐騙案,涉及的金額近乎天文數字。小島被驚動,不僅因為新聞本身的聳動性,還在於它的涉案人。賣假畫的畫商,竟是伊維薩島上人人都認識的老熟人,費爾南多和瑞爾——艾米爾的傳世珍寶的經紀人。不久,又一個謠傳在小島私下流傳,說是這兩個畫商賣的假畫,都是艾米爾的偽作。後來,艾米爾的一個親近朋友終於把這個謠傳告訴了他本人。他拍拍艾米爾的肩膀安慰說,我告訴他們了,別人都可以瞎說,我絕不會相信,我瞭解你,你根本就沒有這個本事。艾米爾像過去一樣微笑著,只是簡單說了聲「謝謝」。

  幾個月後,4月的一個深夜,費爾南多突然帶了兩個保鏢,來到了伊維薩。當時艾米爾不在島上,拉法雷別墅空鎖著。費爾南多不僅砸鎖開門進去,還當眾宣佈,拉法雷本來就是費爾南多的財產。艾米爾從伊維薩消失,再度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活。

  這個神秘的艾米爾是誰?

  1906年,艾米爾出生在匈牙利一個非常富裕的家庭,他的外公是著名的猶太銀行家,曾經為奧匈帝國的皇室服務。他的父親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曾經出任匈牙利駐土耳其和兩個南美國家的大使。母親對他從小就並不親近,他由來自好幾個國家的保姆帶大,但他常常隨同父親旅行。在十六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他仍然享受著舒適的生活,不過家庭的變故使他更渴望獨立。十八歲時,從小就有藝術天分的艾米爾終於得到母親許可離開布達佩斯,先後去慕尼克和巴黎學習繪畫藝術。

  艾米爾終於有機會師從大師。他用功,那是出於天性,他就是喜歡畫。1926年,二十歲的時候,他的一張畫入選巴黎秋季沙龍,那是年輕藝術家最輝煌的一刻,他的畫和弗拉芒克(Maurice deVlaminck)的畫掛在同一間展廳裡。他在巴黎的蒙巴納斯(Montparnasse)一直住到1932年。人們今天崇拜的馬蒂斯、畢卡索等整整一代大師,對艾米爾來說,只是他常常看到和交往的一些性格鮮明的前輩同行而已。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蒙巴納斯的黃金時代,也是幸運的艾米爾在藝術大師群中做著大師夢的日子。

  艾米爾的另一份幸運是:他不愁錢。每逢他突發奇想,要跟朋友遠遊,只需給布達佩斯發個電報,告訴家裡錢寄到什麼地方即可。他享受著自己的青春年華,後來他回憶自己的人生開端時,發現其實從一開始,他的夢想就只是一種自娛,而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奮鬥目標。他不是一個「奮鬥型」的人。他看到自己性格軟弱、隨和,內心如荒島一般與外界隔絕。別人眼中的他只是那泛在水面的、閃著亮光的泡泡而已。

  這個泡泡很快就破了。戰爭改變了一切。艾米爾從來和政治無緣,可是他豐富多彩的法國經歷、和英國知識份子朋友的交往,對於納粹來說,無疑就是危險人物的標誌。他在匈牙利作為政治犯被關入集中營,出來不到一年又被抓到德國,在一次審訊中被蓋世太保打斷了一條腿。他僥倖逃回匈牙利,躲到戰爭結束。戰後布達佩斯的街頭,到處都是蘇聯紅軍。父母都死了,家族的一切財產,包括瑞士銀行存款,都被德國人充公。1945年9月,他終於再次來到巴黎,他的老師還在,朋友們還在,巴黎正在恢復過去的日子,可是艾米爾已經一文不名。他住進最廉價的公寓,第一次進入了巴黎貧窮藝術家的行列。假如不是一個意外,他就不會是「那個艾米爾」了。

  那是1946年4月的一個下午,他的一個有點錢的朋友來看他。突然,她指著一張沒有簽名沒有加框的畫問道:「這是畢卡索,是不是?」他狡譎地笑笑:「你怎麼知道這是畢卡索?」她對畢卡索有點研究,再說她知道艾米爾在戰前和畢卡索很熟,畢卡索的畫又有很多沒有簽名。她判斷,那是畢卡索「希臘時期」的繪畫,而且,這是一張「好的畢卡索」。她加了一句:「你賣不賣?」窮困的艾米爾輕輕歎了口氣:為什麼不呢?就這樣,他得到了兩個月的生活費。三個月後,這位元朋友來電話,邀請他去巴黎最好的飯店,還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她在倫敦偶然地把這張「畢卡索」賣了四倍的價錢。艾米爾愣在了電話旁,那張小小的女孩的線描頭像,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那確實不是「畢卡索」,那是「艾米爾」。當他用光了那筆錢的時候,他再一次對自己說:為什麼不呢?

  人在突破一條道德戒律的時候,需要外界的推動,也需要為自己尋找理由,要突破對外界的恐懼,也要突破自己的負罪感。推動艾米爾突破最初恐懼的原因很簡單:他餓,而他又是一個軟弱的人,他狠狠心對自己說,牢裡也不能不管飯。同時,這樣的犯罪方式,又提供了一條可以解脫自己的心理通道:他畢竟是依靠自己的才能在創作。可是第一次行騙,還是令他膽戰心驚。結果卻是出奇的順利。他用三張「畢卡索」換回了四百美元。整整七年,他第一次手裡再次有了一筆鉅款。這一年他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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