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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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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李松松 我也畫畫,當然認為,要想用文字完整地傳達藝術創作,實在是件荒唐的事情。 可這麼說起來,用文字描述一個地方、一個人物,豈不是也一樣無力。那麼文字能幹什麼?我這裡想說的其實是,文字和自己描述的物件是疏離的,一篇文字是一個新成品。你描述著一幅畫家的畫,不能說你的文字傳達了繪畫,可也不能說,它就不在表達那個畫家的畫。文字自成自己。你寫李松松、寫他的畫。可他的畫、他對畫對藝術的思考是一回事,你的文字再現又是另一回事。李松松的畫有意思,但寫李松松的文字可能有意思也可能沒意思。不管李松松的畫是怎麼回事,我對自己文字的要求是它必須有意思,必須能獨立存在,所以寫起來我可能就管不了太多李松松的畫了,可說我寫著他卻和他絕對沒關係,那也不能這麼說。 上面這段話,是我看李松松的歷史照片油畫系列,再看艾未未、馮博一對他的創作《訪談錄》的一點體會,一個轉換版。二位訪者迂回逼近,要李松松說出他畫這套畫「表達了什麼」,一逼到這條界限邊,李松松就死活不肯後退了,繞來繞去的意思就是:畫是畫,我就是在畫,我把筆按在調色板上,我就管不了原來那張照片了。 李松松出生在1973年。他三歲那年,是所有中國人的一個人生分界點。身臨其境的李松松的體驗應該是反向的,在1976年一定稀裡糊塗,只是恍恍惚惚知道大人們的情緒在大起大落;而當時間拉開,他上了美院附中、上了中央美院,他距離現場越來越遠,卻越來越清晰地看清了場景,還有場景裡那個自己的處境。這不是李松松一個人,那代人有一小群人是這樣,散落各處,不會是全部,很多人顧眼下,那本不是個主張歷史感的地方。 畫畫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什麼都可以畫。李松松畢業後在家閑著,他畫了《北京酥糖》,那是個小時候的糖盒。畫面左半邊是幾乎寫實的盒蓋,右半邊是泛著金屬光澤的空盒,反射的自己,虛幻、面目不清。他開始解構物件的旅程。先是遇到一張風景照片,很風景,只是角落上幾個人不知在幹什麼,李松松看個明白,居然在挖戰壕。他畫了自己的理解,構圖、色彩、似乎純風景畫的考慮,取名:挖。他又拿到一本舊畫報,被一張舊照片觸動,他畫了《廣場》,1976年,北京,那個改變中國命運的追悼會。那個場面,以後恐怕不會再有。滿滿的構圖中,只是黑色頭顱低垂和白色襯衣的重複背影。推出去的中心透視、照片中原來那個焦點,卻被他眼光犀利地舍去。他終於畫了自己三歲時錯過的那個參與,那個決定命運的變化。為什麼選了它,為什麼?他說,就是因為那照片在他眼中很棒。歷史照片系列,他一發不可收拾地畫了幾年。 李松松的油畫《廣場》《訪談錄》中的兩個訪者還在追問:為什麼連著幾年,你選擇了同一時期的歷史照片:江青在上、人群在下,一起揮動「語錄」;江青和尼克森在觀看樣板戲之前,對視而笑;孩子舉著鮮花的例行歡迎;樣板團演出後和首長合影;一批任最高領導的老人們在舉杯,「但願人長久」;人民大會堂會議中的主席臺;大型會議的全景,作品的名字是「誰」等等。這些場景來自「文革」舊照,前面提到的那張《廣場》是那個時間段的終結。這些場景,有的已被歷史淘汰,有的留在人們的生活中。它們被李松松一一抽象出來,變成畫。 為什麼?李松松少言寡語,回避了「為什麼」的提問。李松松只同意,他對歷史時間段的選擇,是想知道自己出生、長大的環境是「怎麼回事」。他知道那是大家的一個共同命運。可是他馬上警覺地讓自己站在他的底線之前,他似乎在竭力避開一個反向圈套,不是指訪者的追問,而是他的追尋。 李松松們之前,中國畫家是被要求的。在那個《廣場》日之前,畫家被要求作直觀直白的觀念表達,而且被指定按照同一方向同一模式同一指定意志表達。在他三歲之前,那個也想說「畫就是畫」、那個試圖躲避規定、那個做了表達卻被認為表達不到位、那個提前畫了李松松系列的畫家,定有性命之虞。那就是困擾李松松的問題:「怎麼回事?」現在,他夾在那些《廣場》的前一代和遠離《廣場》的新一代之間。他前面有誰?他面前是誰?誰安排著命運的未來走向?畫家是誰?他自己——是誰? 以畫為工具,再作一次反向的表達嗎?他有能力。不想以自己最熟悉的創造力傳遞他對歷史的困擾嗎?可是,他在三歲那年懵懂跨越了那條性命攸關的界線,在獲得繪畫意志自由的瞬間,他又要落入新的表達陷阱嗎?畫又要再次淪為表達工具而遠離畫家本質嗎?他有歷史感,他有感悟平凡的能力,一切都可以轉換為無可名狀的藝術想像。他強調「畫」。他強調一旦拿起畫筆,他就進入畫家的藝術邏輯本身。縱然是歷史,那也是現代的藝術解構。他強調繪畫的解構體驗,他在局部中深入的快感。李松松的畫布幾乎總是厚重地堆著顏料,粉,卻沒有粉掉;自有該壓住的色塊來壓住分量。畫面被色塊切割,錯位。顏料濕著,勾勒的粗黑線就上去了,原來的色彩滾入,勾勒得斷斷續續。畫面不再是原來的具象,每一個局部放大都經看,色彩、筆觸,它似乎解構得不知所云,卻不會錯過視覺衝擊下、重新閱讀後的李松松力度。 在歷史解構中,他告別前代人,離開那個歷史夾縫,進入他迷戀的獨特世界。在眼花繚亂的紛呈景象中,我們會馬上認出,還會記住。那是他的,他的畫。 那個李松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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