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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值得反省的「版畫事件」

  事情簡單經過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道爾教授和日裔美籍的川茂教授主持「視覺文化」課題,該大學網站為介紹他們的工作,在主頁上建立了一個「連結」。連結本身是一個圖像標誌。讀者通過點擊,即可進入「視覺文化」的網頁查看圖像。其中一部分圖像,是描繪甲午戰爭中日軍屠殺中國軍民的木版畫。

  有媒體報導,「4月24日開始,該校中國學生對這項充滿歧視和血腥的圖片堂而皇之登上學校網站首頁表示不解和憤怒。華裔學生利用電子郵件陸續向網頁管理部門、專案負責人和校方抗議,並有人在網路上呼籲發起抗議遊行」。發起抗議的麻省理工學院的中國學者學生,在給校長的信裡說:「這些圖片沒有附加解釋,或提供相關的歷史背景,我們對此非常震驚。」一位中國學生把其中幾幅版畫公佈在網上,認為這是在羞辱中國人。

  4月26日下午,道爾教授、川茂教授和麻省理工學院首席執行官克雷先生和中國學生舉行了一個溝通的會議。在會上,中國學生表達了對這個網站的憤怒,兩位教授在表示深深歉意的基礎上,解釋了他們學術研究和公佈歷史資料的意義。首席執行官克雷先生說:「大學要相容並包,如果這些材料在MIT都不能講授的話,世界上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講授了。」但他們的解釋卻不能平息中國學生的憤怒。

  美國和國內的報紙上開始廣泛報導這一事件。隨後,麻省理工學院網站上有關道爾教授的「視覺文化」專題連結,統統連結了麻省理工學院首席執行官克雷先生作出的正式聲明,就日本版畫「對中國朋友們造成的傷害表達深切的歉意」。道爾教授和川茂教授也發表聲明表達「深切的歉意和真誠的道歉」。兩份聲明都有中英文版本,引起爭議的日本版畫也從網站暫時撤除。

  一些中國學生和麻省理工學院的中國校友,再向校方提出一系列要求,包括改寫解說詞,取消有關的學術活動,甚至解雇兩位教授等等。

  5月4日,麻省理工學院校長蘇珊·霍克菲爾德( Susan Hockfield)發表聲明,表示支持兩位教授的學術工作,拒絕外界對該校學術自由的干擾。隨後麻省理工學院網站的「視覺文化」專題全面恢復。

  對錯可以依據常識作判斷

  這次引起爭議的是甲午中日戰爭前後日本國內的一些版畫。這些版畫中確有日本軍隊「屠殺中國軍人和平民的畫面」。但部分中國學生抗議「這些圖片沒有附加解釋,或提供相關的歷史背景」之說,卻並不符合事實。與這些歷史圖片同時公佈的有道爾教授大段的研究綜述、評論和背景說明。例如,對那幅最典型的有爭議圖畫「清兵斬首之圖」,道爾教授針對圖上的日文解釋,分析說:

  這個題材,和地上被砍下的人頭,形成了一幅極為可怕的景象……即使在一個多世紀後的今天,這種辱蔑仍然令人震驚。哪怕僅僅從種族偏見這個角度看,它對中國人的鄙視程度也不在當時歐美的反亞種族主義的任何材料之下——對日本人來說,這簡直像是西化的必要一步:採用白人的意象,但把自己排除在外。這個毒種在1894—1895年間的暴行裡就已種下,當四十年後天皇的士兵再次對中國發動戰爭時,它將爆發為全面暴行。

  道爾教授在公佈研究歷史資料的時候,是支援日軍屠殺中國人還是反對和譴責?真相非常簡單,憑常識即可判斷:道爾教授事實上是站在一個現代學者的人道立場上譴責日本的歷史暴行,是在幫助中國人民找出日軍暴行思想根源的歷史證據。找出這些歷史資料、公佈和作出評論,是作為深受日本軍國主義傷害的中國人後代的學者,應該早早去做的工作。眼前的事實是,我們沒有去做。

  中美文化的隔閡

  有人會說,假如麻省理工學院的網站沒有錯,兩位教授和學校首席執行官一開始為什麼要道歉?必須承認,中美之間在這樣問題的理解上,是有文化隔閡的。美國人在認為自己沒有錯的時候,確實也會道歉。

  在他們看來,道歉分為兩種,一種是為自己的錯誤道歉,一種是為他人感受的痛苦而道歉。在這個具體事例中,兩位元教授否認自己的行為是「羞辱中國人」,但是美國人習慣認為,感情上是否受到傷害,往往要根據被傷害者的感覺來判斷。假如他們公佈的版畫,有人看了之後宣稱感覺難過、痛苦,他們就會表示歉意。例如在「二戰」以後,猶太人在集中營最初的慘狀都是由美國和其他國家的記者記錄和公佈的。看到那些痛苦的畫面,一些猶太人也會說,雖然公佈這些歷史資料是在替我們伸張正義,可是看到這些畫面,想到自己死于浩劫的親人,我們仍然感到萬分痛苦。在這樣的情況下,公佈材料的人也會對這些猶太人說一聲抱歉。這種歉意其實只是他們對自己的一種道德要求,要求自己必須處處善待他人。

  關鍵是,在道歉的同時,公佈資料者不會因此而停止重要歷史資料的公佈。而猶太人在表示痛苦的同時,也會理解對方。無法想像猶太人會因此對揭露真相者發出譴責。因此,麻省理工學院校方認為,兩位元教授公佈日本歷史圖片並沒有錯,可是既然有人看了材料表示痛苦,他們因此表示抱歉。而這些中國學生認為,公佈材料本身就是「辱華」,是錯的。他們要求的道歉是對事情本身道歉。他們把對方的道歉認定是對「辱華錯誤」的承認,覺得這是一個勝利,所以才會提出進一步要求,這是事件越演越烈的一個重要原因。

  學術自由問題,還是簡單判斷能力問題

  在恢復網站的時候,麻省理工學院校長蘇珊在聲明中說:「網頁將包括原來所有的材料,以及我們根據學校各方深思熟慮的意見而添加的背景和導覽說明。令人遺憾的是,在過去一周我們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意見當中,有的對項目作者加以辱駡或威脅;有的則要求將網頁永久撤銷或是要求學校對道爾教授和川茂教授採取懲罰措施。」她同時還說:「在此,我們重申將不遺餘力地支援兩位教授的工作,支援學術自由的原則。雖然這一網頁上的一些文本和畫面令觀者痛苦,但對我們的同事及其工作的無端攻擊,則與我們關於大學的根本信念背道而馳。這一根本信念是,大學應該投身於開放的研究以及自由的思想交流。作為學者和教育家,我們有義務以一種尊重不同意見的方式去探索那些複雜而有爭議的思想。」

  學術活動受到威脅的說法並不過分,川茂教授收到約兩千封仇恨郵件和死亡威脅。可是對事件的評判落在學術自由層面,還不能觸及這一事件的問題所在。學術自由的意思是:哪怕一個學者站在你的反面,例如站在學術角度為日本的侵略辯護,你可以用事實證明他觀點的錯誤,卻不能干涉他研究的自由。

  但在這一事件中,受到威脅的並非是持對立觀點的學者,這兩名教授是站在同情中國人民的立場上卻被判斷為是「辱華」因而受到威脅的。只能說,這一事件首先涉及的不是那些學生不能容忍對立觀點,也不僅僅是學術自由問題,而是缺乏最基本的是非判斷能力的問題。

  脆弱的感情和直面歷史

  MIT網站按照原樣恢復時,只是在每一個圖片前加了一句中英日三種語言的說明,說明這些歷史圖片是未經改動的原始資料,可能對讀者產生刺激。它的意思和放映電影前的說明一樣,就是感情上受不了的請不要看。

  對於「感情傷害」的說法,其實在很大的範圍記憶體在著文化的差異。在國內的時候,「嚴重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是一句常能聽到的抗議詞,我們聽時覺得理所當然。出國後才發現,原來有許多國家是幾乎不用這樣的抗議表達的。美國沒有一天不被別人罵,什麼罵法都有,可是美國人幾乎從來不作「傷害了感情」這樣的抗議,他們只會在自認必要的時候,辯解某個說法不符合事實。對他們來說,面對別人的批評乃至辱駡,澄清事實是重要的,卻不會要求別人照顧自己的感情。對他們來說,頻頻聲稱自己「感情受傷害」是一種弱者的反應。聲稱自己感情脆弱,並不可取,尤其在面對歷史真相的時候。如果習慣於縱容和姑息自己擁有脆弱的神經和脆弱的感情,以至於到了不敢面對真相,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教育和成長起來的一代年輕人,會變得褊狹,也使得我們民族習慣回避慘痛的歷史和教訓。假如說,這些學生最初的動因是要維護民族尊嚴的話,那麼他們的行為本身造成的後果,恰恰事與願違。

  中美是兩個大國,又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長久以來,兩國人民之間的一些對立和衝突,很多來自他們相互的隔離和陌生。每一個有機會接觸和跨越這兩種文化的人,都應該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一些消除誤會、增進兩國民眾之間相互瞭解的事情,而不是相反。版畫事件最終會走入歷史,消失得了無痕跡。今天在這裡回顧反省,是希望它不成為一次次類似的、加深兩國之間民眾誤會事件的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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