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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提升自己是改變社會的起點

  而貴格思路中對社會的要求是從他們對個人品質的要求中延伸出來的。其實,這是個很自然的常識,良好社會來源於這個社會的個人對自己有一定的品質要求。隨著時代變化,貴格也在不斷變化中。他們不像阿米緒那樣堅持古樸的服裝,我們在麥片罐上看到的典型的早期貴格服裝,在現代美國已經看不到了,這使得他們融入人流中,而不是像阿米緒那樣,因古樸反而突兀,雖然貴格對服裝還是保留著力求樸素的觀念和要求。貴格仍然堅守自己從信仰出發的基本準則:簡樸、誠實、平等、和平。貴格對這樣的品質內修格外認真。

  貴格信眾很出名的特點是「不起誓」。而在法庭作證必須對《聖經》起誓「只說真話」,這是美國作為一個基督教國家的傳統,可是為了強調社會寬容,對於無神論者和如貴格教徒這樣的「不起誓者」,法庭上容許以「確認」(affirm)取代「宣誓」(swear),甚至連總統宣誓都可以以「確認」替代。非常有意思的是,貴格不起誓不是給說謊留後路,而是對誠實的細究。我們誰也沒有如貴格那樣去認真想過,起誓可能是一個劃分起誓前後兩種狀態的標誌。貴格的認真就是尋根刨底,不給自己留下不誠實的藉口和餘地。他們認為:如果起誓在法庭上作證講的都是真話,那是否等於說,其他時間、日常生活中就可能或者可以說謊?他們拒絕在法庭上起誓說真話,是為了確認自己在任何時候都必須說真話。

  這一類看似非常簡單的事情,貴格信徒認為不依仗信仰難以做到。和平主義是一個更為突出的例證。對貴格、阿米緒這樣的和平教會來說,和平是信仰對個人的品質要求,所以是從自己為出發點和思考立足點的。對他們來說,非暴力就是絕對不使用暴力,必須具體落實到自己絕無暴力行為,進而要求自己不以暴力抵禦傷害,也不以暴力救助他人。由此,他們推出反對一切戰爭就是順理成章的,他們假設自己和親友的生命受到威脅時都不違背信仰動用暴力也是順理成章的。這樣的個人和平宣言就落在一個很堅實的基礎上。而世俗世界的反戰以及和平主義,往往是泛泛的有關戰爭觀點的政治表態,從來沒有細想過,臨到自己面對生命威脅時,這宣言還是否作數。和平教會的和平宣言是拿自己的生命墊底,自然就比較硬氣。從十七世紀在英國開始,貴格就以反對以國家名義發動戰爭而著名。

  由於貴格和阿米緒不同,他們更為積極參與外部社會活動,因此在促進「良心反戰者」可以免服兵役的官司中,貴格是司法挑戰的主力,而阿米緒更像是受益者。如果說阿米緒的生活態度是潔身自好,貴格則是積極進取。阿米緒的和平主義,止於自己的非暴力、不當兵。而貴格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1917年,做了大量對平民的救助工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們幫助納粹德國的難民出逃,給交戰雙方國家的平民以人道救援。因此在1947年,英美兩大貴格慈善組織英國教友會(Friend Service Council)、美國教友會(American Friends Service Committee)共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現在,他們更進一步參與進行敵對國家的調解,以及預防暴力衝突的工作。

  貴格啟示

  讀貴格的歷史,就像讀阿米緒一樣,會感受一種人類精神活動的奇妙。

  人的天性中其實有放縱、自私、趨利的傾向,極端的時候會侵犯傷害他人,會引出暴力甚至戰爭。人也有虛榮、自我放大的傾向,投入社會政治的目的有時會夾雜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以及對榮耀的追求。可是,人類也有另一面,尋求謙卑中的反省,試圖認識和瞭解自己的弱點,試著給自己一個刹車裝置。在信仰世界中,改變世界的第一步,是提升自我、完善家庭。自己內修為良善之輩,擴大至推動社會向善行走,己所欲,施予人。社會是由個人組合而成的。

  英語有很有趣的一面,例如把我們華人文化中頗為正面的「有雄心」、「勁頭十足」和略有貶義的「野心勃勃」,一起叫做「ambitious」;也把中文中正面的「積極進取」、「敢作敢為」和負面的「放肆」、「具挑釁性」、「侵略性」一併合為「aggressive」。你仔細體味,發現它們差不多像是一回事,差別只在分寸上。控制分寸的是一條無形的界限,一腳走過,如覆水難收。阿米緒建設自己的社區生活,貴格進而試圖改變外部社會,你可以說,他們都是積極進取的,但他們始終把握那條無形界限,把自己約束在界限的此岸。精神活動中自覺內斂的這一面的確引人入勝。

  對比之下,一個缺乏自律的社會,也就容易找到病根,知道它缺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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