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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阿米緒人的智慧

  不久前,有報紙編輯來約稿,要求再寫阿米緒故事,我才發現距我第一次向中國讀者介紹阿米緒人,已經過去十幾年,編輯和讀者都已是一代新人了。於是再寫了一篇,補充了內容和一些新的理解,但基本思路還是原來的:探討美國社會怎樣和阿米緒這樣的少數宗教群體相處。阿米緒很特別,不僅主動把自己的生活停留在十八世紀,還出於宗教原因拒絕社會契約中的一部分公民義務,例如拒服兵役,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樣的國家危亡關頭也並不改變;在和平時期,他們的教育傳統和社會義務教育法律衝突,也不交社會保險部分的稅款。有了這些狀況,探究社會和他們之間的互動,自然就很有意思。

  交稿後,編輯來信詢問阿米緒的生活細節,他顯然覺得好奇:一個自我封存在時間保險箱裡的群體,有什麼樣的奇風異俗?這讓我接著去想一些和阿米緒生活有關的話題。

  俄亥俄州的阿米緒農莊阿米緒是農人。我尋訪過賓夕法尼亞州,那裡是最早最出名的阿米緒定居點,論人口倒不是第一。阿米緒人口最多的是俄亥俄州,那裡有大片農區。其實阿米緒人遍佈美國,稍稍留心一點,就可能在身邊不遠處,發現默默地有一個阿米緒家庭農莊。我曾特地跑到賓夕法尼亞州去看阿米緒,卻不知道自己住的佐治亞州就有,那是在離我家不遠的法耶特維爾。我去過那個小城,還路過過好幾次,因為不知道,就沒有去找找那個阿米緒定居點。忽略眼前風景大概是常人通例,唯極少數有生活智慧的人,才能坐在本鄉略帶土氣的小咖啡館中也能品出滋味,而不必言必稱巴黎。

  阿米緒社區是保存在現代美國的十八世紀歐洲農莊,猶如一個活的民俗博物館。他們被包圍在現代生活之中,並不是與世隔絕,他們拒絕現代生活不是買不起電器,而是主動不要。他們不是把聲光電化都看成魔鬼,但確實把充滿聲光電化的城市,差不多看成近乎魔鬼。那麼,他們的想法是不是怪異?他們對待日常生活的態度、他們的世界觀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其實,換一個思維角度去看阿米緒的日常生活,一點兒特別的地方都沒有。沿著歷史往前走兩步,你就無法單單把他們給挑出來。他們就像大家的高祖曾祖、爺爺和奶奶,那個時候,鄉下農夫都過著同樣的日子。說什麼服飾簡單、生活簡樸,一兩百年甚至幾十年以遠,普通農家不都是素面布衣、粗茶淡飯?阿米緒只是他們中間的一族。沒有人對阿米緒的日常生活好奇。他們之脫穎而出,只是因為跟從了某個荷蘭宗教思想家的改革,表現出信仰方面一種異乎尋常的韌性。

  他們的基本思路應該說是基督教新教的一部分:人不必通過天主教會的教士,就可以直接和上帝對話。大概是天主教會的教士怕被砸掉飯碗,因政教合一掌握世俗與教會雙重權力的「國家」,立即宣佈封殺改革。當時一些教士以為任了神職,就有神的位置,自我惡性膨脹,大開殺戒。可要找出「異教徒」來懲治,很難從服飾外觀上辨認,他們的穿著都是農家服裝。但有一個很容易的方法:阿米緒把誠實當作基本信仰要求,因此他們不會為躲避迫害而否認自己的信仰,於是阿米緒在歐洲就損失慘重。更難以置信的是,同樣受迫害的其他新教教派,一經掌權後也同樣迫害與他們略有差異的阿米緒。今天阿米緒家庭有三本書是必備的,也是孩子們的基本教材,首先是《聖經》,還有一本叫做「殉難者之鏡」,就是對當時歐洲阿米緒殉難者的記錄,其中包括殉難者留下的書信。有一個農夫在上火刑架前留給妻子的信說:「哦,我在世上最親愛的人,再替我親吻我的孩子們,告訴我的蘇姍,那是她父親的願望,要她對上帝敬畏且服從母親。」這話顯示出這鄉下人土氣十足,但也一直讓我覺得奇異:人們通常把鄉下人的信仰看作是愚昧,真的深入進去才會發現,他們精神追求的深度遠遠超過許多自詡以精神生活為業的精英。

  一位深入阿米緒的攝影師給我講了這樣的故事。他說自己以前和大家一樣,總是認為阿米緒的日常生活始終是個異數。可是一個意外發現使他突然醒悟,阿米緒其實就是過去的我們。他的發現是,在一家阿米緒的後院裡,靜靜躺著差不多百年前約翰·迪爾製造的鐵鏵犁。我們住在鄉下,對約翰·迪爾的招牌就很熟悉,那是現在美國最著名的農具公司John Deere。迪爾和英語的「鹿」諧音,它的商標圖案是在一色草綠的機器外殼上,有一隻黃色奔鹿。約翰·迪爾現在已經生產最先進的大型農機具,這類先進機器使用衛星精確定位,能邊作業邊採集土壤資訊,把土地資料輸入電腦加以分析,在下一季耕作中根據採集的資料自動調整施肥和澆灌。這位攝影師看著這近百年前的農具,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的爺爺當時就應該和阿米緒人一樣,共同用著同樣約翰·迪爾的鐵鏵犁。

  今日超級現代農具大公司的創始人約翰·迪爾是個鐵匠,起家是在1837年。他的同伴回憶說,他總是清晨四點就在那裡揮動鐵錘,常常到夜晚十點還能聽到他的鐵錘聲,他就是這麼個人,固執地要把自己的設想用雙手錘煉出來。他有著旺盛的創造力,享受創造的快樂,雖然在我們現代人眼中,那只能算是很原始的創造。那個時代,約翰·迪爾和使用他產品的阿米緒,以及被阿米緒稱為English的美國農人,在生活上差別並不大。不同的是,別人每一步都跟上了約翰·迪爾的新產品,跟上了新產品的時代、跟上了和電有關的消費,也就是說,在人們不假思索與時俱進的時候,阿米緒人卻停住了腳步。

  精神上的分界點,並非發生在生活表面分道揚鑣的那一刻。當世界還沒有開始大規模蛻變,當時代把我們和阿米緒長期留在同一個樸素的自然狀態中時,「我們」和「他們」,已經在精神上南轅北轍。我們生活在一個剛能滿足需求的自然狀態中是頗為痛苦無奈的。我們聽說了城市繁華,就嚮往發展、渴望走出去。我們對急於進入五光十色的未知生活未知世界的焦慮,甚至消損了我們享受眼前快樂的能力。我們根本不相信人有可能拒絕現代享樂的刺激,我們不知道阿米緒人就在我們身邊默默無聲的思考中作出了不同選擇。

  阿米緒在宗教信仰上的變革起於文藝復興時期,一個重要原因是出於對天主教上層教士被欲望掌控、沉湎於奢侈享受、背離信仰的反思。反思並不是阿米緒的專利,許多人甚至開始得更早,在實踐上走得更遠。歷史上不斷出現的一批批天主教修行團體就是如此。他們用禁錮自己的方式,把自己隔離在修道院內,或者留在艱苦生活中。例如起源于法國的苦修派,曾經是專注于苦修而不開口說話的。也有把自己對生活的要求降到最低,傾注一生於扶助貧病的,著名的特蕾莎修女只是其中的成名典範,而無聲地如此修行的修女修士,不計其數。

  這樣的範例使我們對今天的阿米緒產生誤解,以為阿米緒是在類似刻苦修行甚至自虐的狀態中生活。這是個天大的誤會。阿米緒和你我一樣,也是內涵豐富的世俗生活的一部分。這也是阿米緒對我們特別有意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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