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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後記

  寫這個故事的時候,閱讀了一些相關資料。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整個瓦歐達尼印第安人的發展路徑,呈現出原始部落文化在現代文明擴展下的複雜面貌,讀來的感受漸漸超出了故事本身。

  與石器時期的瓦歐達尼相類似的原始部落們獨特文化的存在,依仗的是絕對的封閉。部落消亡的現象一直在發生,主導消亡的是疾病和部落之間的戰爭、殺戮乃至自相殘殺,總的來說是一種自然淘汰的方式。

  原始部落的擴張性不強,一個重要原因是能力有限。文明發展,其實是人的能力在增強,同時需求也在增長,然後是交互刺激,發展後的文明也就漸漸具備了獲取更大資源的超強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個世界必然遭遇,由於兩者之間的差異過大,遭遇之後釀成悲劇的可能性也不小。

  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開始,石油公司開始進入亞馬遜流域開採石油。最初的衝突,是部落民遇到石油工人進入他們活動的領域,出於安全本能,發生殺戮傷害。五十年代末,傳教志願者進入原始部落,他們具備源於宗教信仰的人道理念,可是處在兩個文明的夾縫之中,他們左右為難。

  到了六十年代,隨著石油開採的發展,既然瑞秋·薩因特等志願者成為唯一能夠和瓦歐達尼部落溝通的人,石油公司就希望他們能提供協助來實現瓦歐達尼部落的遷徙。一方面在那個時代,還沒有今天的環境保護概念,即便是今天,在現代社會強大的需求面前,也還沒有能夠徹底解決環境保護和能源開採的矛盾衝突;另一方面,石油公司對於這些志願者來說,是一個龐大得多的實體。志願者根本沒有能力阻擋或延緩石油開採。志願者面前只有一個不容商量的選擇:在他們視做親人的原始部落生存環境即將隨著能源開發而徹底惡化的現實面前,他們答應協助說服和幫助大部分部落的遷徙。他們做了許多艱苦的具體工作,力求讓新的保留地生存條件比原來更好一些。他們的行為也引來後人的批評,指責他們助紂為虐,幫助了石油公司,為破壞亞馬遜熱帶雨林「掃清了道路」。假如事情的爭議焦點僅僅是在這裡,或許還簡單一些。更為複雜的是,兩個文明相遇必然產生整體性的變化。你不可能只改變它文化中的一點而不改變其餘的部分。

  隨著傳教志願者對部落影響的擴大,長矛殺戮在逐漸減緩,很多部落民有了宗教信仰。可是他們的文化,包括殺戮本身,是和他們的生存狀態及生活方式本身相關聯的,例如對老人的棄養殺害。而志願者改善他們生活狀態無疑也是在使得部落傳統文化本身逐漸消失。他們開始從外界獲得援助和資源,得到外部的食物、衣服、用品,在志願者的幫助下,為類似婚姻結合的每一對男女提供一個遮蔽風雨的茅屋,如此,一個石器文明也就在消失之中。這些結果,也受到文化相對主義者的猛烈批評。

  還不僅如此,瓦歐達尼部落被外部世界獲曉,接觸他們的危險降低之後,就有各色人等來到這裡。他們和瑞秋這樣常年生活在部落裡、把自己當作部落一員的志願者不同。他們有旅遊的、獵奇的,有來採訪的記者、來拍攝紀錄片的各大媒體,有人文學者、藝術家等等,還有想利用部落民實現商業目標的,甚至想利用這批廉價勞動力的。在這些外部人群中間,的確不乏懷著好意和同情者,例如打算採訪宣傳原始部落,意在呼籲社會關注的記者。可是,大量的外部刺激,使得原來的部落文明在迅速變質和解體。對於這樣的解體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至今還是爭論久遠的不同學術流派的課題。

  在這樣的過程中,大部分瓦歐達尼部落,也逐漸從和外部世界的交往中學到很多東西。一開始,他們眼中的外人都和入侵的野獸一樣,是必須攻擊的目標,「Waodani」(另一英譯為「Waorani」),是他們對己的稱呼,在他們的語言裡,意思是「人」。而外面來的人,一律被他們稱為是「Cowode」,也就是「野蠻人」的意思,在他們的眼裡和野獸的地位差不多。在接觸了傳教志願者之後,他們改變了對「Cowode」的印象,認為外部世界的人都是天使般的好人。而當他們接觸更多外來者的時候,他們又一次倒過來修正自己的印象。

  這樣的學習過程,其實是他們和外部世界融合的過程。在原來的世界裡,瓦歐達尼人是相對選擇單一、相對單純的。和外部世界的頻繁接觸之後,瓦歐達尼人之間嚴重分化,拉開了非常大的距離。仍然有少數的瓦歐達尼部落民,維持原來深山老林遊獵和殺戮他人也自相殘殺的石器時期的生活。1987年還有兩名試圖和他們溝通的志願者被殺害。這兩人都是厄瓜多爾人,一名修女和一名傳教士。另外,遊客被殺也偶有所聞。

  部落民世代與外界隔絕,他們對許多疾病沒有免疫力。據說從來自歐洲的外來者那裡,帶來了小兒麻痹症的病源,導致在瓦歐達尼部落的一次小兒麻痹症大流行。同樣道理,他們對外部文明也缺乏免疫力。對逼近的外部文明,他們常常沒有判斷和擇優拒劣的能力。大多數瓦歐達尼部落在最近二十幾年裡,令環保人士詫異地歡迎石油公司的到來,因為他們可以因此獲得許多叢林生活原來沒有的好處,例如石油管線形成的通道,成為他們外出的道路,擴展了他們狩獵的範圍;修建機場等設施,帶來了石油公司的金錢和物質補償,還有年輕部落民的工作機會。但也有一部分部落民,則在環保人士的教育幫助下,開始成立自己的組織,選出自己的代表,呼籲人們對亞馬遜流域環境問題的關注。達玉瑪,那個第一個走出叢林,為自己的部落引入外部文化的瓦歐達尼女人,和另一名部落婦女,曾分別帶著呼籲書前往美國首都華盛頓,要求美國政府關注美國石油公司在亞馬遜流域開採石油,因而破壞環境的情況。與其說這是他們堅持保護自己原有文化的努力,還不如說,他們是在文化演變上更加向前跨進了一步,因為他們引進了來自外部世界的「政治」。而在引入「政治」的時候,甚至也同時引入了另一種層面的爭鬥,甚至「政治腐敗」。瓦歐達尼因而變得十分複雜起來。這也是環保人士所沒有料到的。

  這是在我們看得見的眼前,生生演出的一場五百年來文明碰撞史的濃縮版本。

  很久以前,我曾經有過和類似的遊獵部落民長時間共同生活的經驗。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們既不能完全用我們的價值觀去想像他們的感受,也不能以絕對文化多元的思路去美化他們本身的狀態和對外部世界的反應。那是一個極難把握的分寸。

  特殊地域文化的保存,是一個艱難課題。封閉文化只要向外部文明露出一道哪怕只能射入一絲光線的縫隙,就不可能完全維持原狀了,要保護留存這樣的文化,也只可能是部分保留。既然談及選擇性改變,那麼選擇的標準是什麼,是部落文化的標準,還是外部文化的標準?更何況就連外部文化都不是單一標準。還有,如何真正瞭解部落民的感受,他們究竟是希望更多停留在原始狀態,還是希望享受你我正在享受的現代文明?「保護」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外部文明的概念。退一萬步說,即使特殊區域文化的「去」、「存」選擇,都已經有了確定無疑的答案,實際操作中又如何控制實現?回答這些問題,都需要時間。可惜的是,外部世界是一個「自我」膨脹的地方。面對異于自身的文化,「一味的傲慢」和「一廂情願的理想化」,都源於人類對世界和自身認識的局限。可惜,我們看到的思維方式和行動,常常是在兩極之間跳躍,而身邊又是現代化疾風般推動的腳步聲,容不得推敲和思考。演變是如此複雜,每個人都可能以其現代生活的方式參與其中,即使是對獨特文化消亡表示惋惜和批評的人,最終可能都在為一個文明的消失做著間接的推動。

  亞馬遜叢林走過一群群自信的匆匆過客,他們常常成為主宰部落民命運的主角。而真正願意奉獻其一生來瞭解和幫助叢林原住民的志願者們,往往是和叢林部落一起,在歷史的宿命中成為悲劇的一部分。

  一個獨特文明,能逃避因文明碰撞而被改變的宿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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