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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祖母的禱告詞

  ——一個鄉村鄰居的故事

  不論在哪裡,鄉村總是土氣的。這讓一些從城裡搬來的人,總有點落荒的鬱悶。最近我才知道,我家附近住著挺不錯的一個自由撰稿人瑪麗·馬修女士。聊起鄉村來,她挺自在,還睜大天真的眼睛問我,寫作除了清靜,還需要什麼?聊起鄉鄰,「可別小看四鄰,」她說,「有故事的人多著呢。」她給我講了一個州法官的故事,她說,他的一生要寫成小說,得有一千頁那麼厚厚一本。一聽名字,我就叫起來,詹姆斯·賀蘭斯·伍德?我知道他啊,我讀過他的書。可我不知道他曾經就是我的鄰居。

  一

  詹姆斯是個典型的南方鄉下孩子。他出生在我們的鄰縣班克斯,就在我現在住家的地方略北一點,我每星期都要去那裡買菜的。有一次我買菜的時候突發奇想,想順路去那裡一個小鎮看看,結果,看到的那個荒涼啊!記得最豪華的房子是一棟廢棄的旅館,走在嘎吱嘎吱的木頭回廊上,看到院子被古樹遮蔽,要說這裡發生過任何神秘驚悚的故事,我都會深信不疑。我最後捧了一包土特產巧克力糖花生豆回來,一邊吃我一邊想,這可是2006年,一百年前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詹姆斯就出生在1911年,差不多九十年前。

  百年前,全天下的鄉下故事都是一樣的。詹姆斯五歲的時候,二十九歲的媽媽難產去世,哥哥九歲,妹妹才三歲。詹姆斯總是能夠記得媽媽的模樣——他心中最美麗的女孩,妹妹繼承了母親的面容。父親有個小理髮店,不久,他賣掉小店,搬到了離我家南邊半小時車程的小城雅典。三個孩子留在祖父母身邊,祖父母自己有十一個孩子,還是毫不猶豫收下了這三個小東西。詹姆斯是個祖母帶大的孩子,他幫著家裡幹活,跟著祖母上教堂。他記得祖母對他說,你將來對每個女孩都要像對自己的妹妹一樣。說這話的時候,祖母看著眼前的可愛男孩,一定想到他會長大,成為一個女孩的「宿命」。詹姆斯說,人生最重要的哲學和智慧,都是祖母給的,「就看你記得不記得了」。

  那個時候縣城學校只有兩個教室,詹姆斯常常翹課去釣魚。畢業後,他在技術學校學習了一段,又工作了一段,同時讀著西部小說,幻想著闖蕩人生。最後他的決定是隱瞞自己只有十五歲的年齡,進入海軍陸戰隊開始自己的冒險生涯。他先是來到一個海島,一心想扛槍,卻得到一支軍號。接下來,有點像冒險了,他被派到尼加拉瓜,在蚊子海岸駐紮,還神氣地當過尼加拉瓜首都的美國使館警衛。當時,適逢單獨完成大西洋不著陸飛行的傳奇人物林白到訪,詹姆斯隔著玻璃門,驚奇地欣賞歡迎宴會上女士們的晚禮服,還有滿桌亮閃閃的銀餐具。

  離開學校,詹姆斯才發現自己是個喜歡讀書也能夠讀好書的人。他開始常常去上夜校,也開始考慮自己未來的職業,猶豫著是做牧師、醫生還是律師。去尼加拉瓜之前,詹姆斯曾經被派駐加州服役,有一段時期他的職責就是在監獄和法庭之間押送犯人。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嚴刑峻法十分普遍,詹姆斯是個心軟的人,看到許多囚徒只不電影的傳統,詹姆斯也很入迷,一部《壯志千秋》( Cimarron),他過是犯了一點輕罪就受到嚴厲處罰,實在為他們抱屈。法庭戲是美國就看了三遍。

  祖母一定沒有想到,那個翹課釣魚、回家對她撒謊的頑皮孩子,長大懂事了。詹姆斯十九歲退伍回家,重新進高中讀書,走南闖北的他,不得不混在小孩堆裡,好在不久他就進了大學。靈活的學制給了他機會,他必須養活自己還要交上學費,所以有時白天工作晚上上夜課,有時晚上在飯店帶位,白天去上學,斷斷續續,他居然最終修完法律課程,還得到了博士學位。

  詹姆斯還沒來得及套上法衣,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硝煙中穿上軍裝,加入著名的陸軍鐵血營(Big Red One),奔赴歐洲戰場了。當年在海軍陸戰隊經歷過的一次次軍事演習,瞬間變成真槍實彈、血肉橫飛的真實戰場。詹姆斯在震驚之中,耳邊響起的還是祖母的話:「孩子,假如你一腳踏進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把它交給上帝。」於是,那個南方鄉下孩子、我的鄰居詹姆斯跪下祈禱:「主啊,我是你的兒子,你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時候把我帶走。可是,假如你還不需要我,請給我履行職責的勇氣和做對事情的智慧。」他說此後再沒有為自己是否會被打死而操心。他從一個掩體到另一個掩體,從一場戰鬥到另一場戰鬥,從法國打到比利時,再打進德國。就在那裡,他不幸成為戰俘,直到五個月後被盟軍解救。

  這讓我想起一個德國朋友的父親。他出生在巴伐利亞的律師世家,自己也是個躊躇滿志的法律學院高才生,也在畢業的時候被征入伍,參加了納粹軍隊,參與了號稱「沙漠之狐」的隆美爾將軍領導下的北非戰役。最後,他被美軍俘虜,經歷一段戰俘生活,在戰後回到家鄉,回到他的律師生涯。老人來美國的時候,我們還曾一起共進晚餐。同桌有他在美國的女兒,還有他的猶太女婿和親家。

  琢磨著曾在戰場上舉槍對陣的律師們,我想,眾人的理智加在一起敵不過一個瘋子,看來是不爭的歷史事實。

  二

  戰爭結束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青年從軍比率非常高,千千萬萬個美國青年越過大西洋,走進歐洲。他們大多來自鄉村,很多人永遠躺在了那裡。然而,每一個回來的人,都已經不復是原來的自己。今天人們看「二戰」對美國的影響,是從大局去看:它成為經濟大國,它走出孤立主義、在世界格局中開始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美國鄉下人看到的是:回來的年輕人,有了過去所沒有的眼神,以前歐洲人眼中那個不值一提的鄉巴佬兒美國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嚴格地說,一群鄉巴佬兒從遙遠鄉村跨海沖過來,拼死幫著一起救下了高貴的歐洲,回去的時候,他們沒有變成貴族,卻變得目光沉穩、視野開闊。他們成為新美國的父親。

  可是並非一切都在變,這是鄉下人的好處,內心有些東西是恒定的,那就是祖母傳下來的祈禱詞。直到今天,我的鄰人們站在上帝面前還是同樣那句話:請給我履行職責的勇氣和做對事情的智慧(Please just give me the guts to do my job and the wisdom to do it right)。仔細想想,面對複雜的世界和自己的軟弱,你要有勇氣「去做」,而且有智慧「做對」,這是人在無助時最需要上帝幫一把手的事情了。

  1946年,詹姆斯回到佐治亞州,他在距離家鄉一個小時車程的州府亞特蘭大,開始自己的律師生涯。十年後的1956年,他還是決定回到鄉村。很多年前我翻看過他的書,他回家那段我還記得,因為他提到的都是附近熟悉的地方。那段話也蠻有意思,他說當時不少人都覺得他瘋了,放棄州府好好的前程,難道去康默思(Commerce,就是我常去買菜的小鎮)開小店啊。詹姆斯說,不錯,我是個鄉下出來的男孩,可是,那乾草種子很早就從我的頭髮裡飛走了。我繞過了半個地球,知道除了我在佐治亞州出生的小鎮和康默思,世界上還有其他地方。我也喜歡那些地方,我在巴黎喝過香檳,在巴拿馬用戰友的軍靴喝過啤酒;我也知道除了傑西潘尼(J. C. Penney,美國著名連鎖店),還有別的地方也能買到西裝;雞尾酒會也比浸信會教堂(美國南方最普遍的教會)每年的烤雞餐會多一點刺激。可是,我走在鄉村野外,讓紅土染上我的皮靴,聞著南方烤餅的香氣,我就像是重生了一樣。那是我唯一覺得能掛了帽子就感覺回家了的地方。詹姆斯回到傑克遜縣,那正是我來這裡的第一個住處,也和我現在的住處相鄰。

  詹姆斯回鄉間不久,就出了一樁謀殺案。他被派作德拉克謀殺案的公派律師。在美國,法律規定,刑事案件的每一個被告都有權擁有一個律師,假如你請不起私人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政府就必須為你提供一個免費律師。在接手工作之後,詹姆斯馬上能夠感覺到一種不正常的氣息,工作很難順利展開。

  一個名叫福斯特的當地人被指證為殺人嫌犯。他在事發第二天被地方員警帶到死者家中,讓死者的妻子指認,她還詳細講述了嫌犯攻擊的細節。而專業的做法應該是讓嫌犯排列在一行人中間,指認應該是一個選擇過程。在審理過程中,除了死者妻子的指認,還有一個有力證人,那是關在嫌犯囚室隔壁的一個犯人,他作證說,他親耳聽到嫌犯自述自己殺了人。在法庭上,嫌犯要求為自己辯護,他顯然認為自己很容易得到清白。他說自己那天晚上在另一個地方遇到三個人對他搶劫,有目擊者出來作證,證明他根本不可能在案發時刻出現在受害者德拉克的住宅附近。這是一些刑事案在法庭上很容易出現的現象,控辯雙方似乎都有充足人證,卻指向完全相反的結論。顯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看陪審團相信誰的話了。不論結果如何,判決都會有爭議,有爭議是必然的。

  儘管如此,被告辯護方還是相當有信心。可是,1956年8月18日,當陪審團回到法庭宣佈他們的判定結果時,被告福斯特和他的法律顧問全愣住了,福斯特被陪審團確認罪名成立。法官本奈特立即宣佈,判處被告死刑,第二年9月17日執行。按說,結案了,作為公派律師的職責也就此結束了。詹姆斯當場要求法庭批准繼續維持他公派律師的身份,他要以個人努力繼續追蹤此案。法官照辦了。

  回到鄉間第一仗,詹姆斯好像就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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